劉明宇說得云淡風輕,語氣里甚至帶著幾分對往昔青蔥歲月自嘲式的懷念。辦公室里凝固的空氣,似乎因為他這番坦然的“回憶”,而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
孫宇第一個出來打圓場,他夸張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嘛!劉科長您那時候肯定也是單位最勤快的年輕人!跟現在的林科長一樣,都是咱們學習的榜樣!”
然而,在林望的世界里,這片刻的松動,卻被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嚴寒瞬間取代。
就在劉明宇靠在椅背上,用最輕松的語調說出“哪兒懂里面的門道啊”這句話時,林望的情緒圖譜系統,捕捉到了他此生見過最恐怖的畫面。
在劉明宇頭頂那片偽裝得天衣無縫的[平靜]與[回憶]標簽之下,一枚標簽,如同深海中悄然睜開的巨獸之眼,一閃而過。
它不是[緊張],不是[警惕],更不是[恐懼]。
那是一枚散發著幽藍色、如同淬毒刀鋒般冰冷光芒的標簽——[滅口]。
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林望的大腦皮層。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聽覺和視覺都出現了短暫的剝離。劉明宇那張帶著溫和笑意的臉,在視野中開始扭曲、模糊,仿佛隔著一層滾燙的蒸汽。他嘴唇的開合,孫宇的恭維,都變成了沒有意義的、遙遠的嗡鳴。
一股源自脊椎骨最底端的寒意,沿著神經一路向上,瞬間竄遍四肢百骸。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生物本能的、面對絕對天敵時的戰栗。
原來,昨夜那句“不干凈的東西”,指的不是檔案,也不是證據。
指的是他,林望。
一個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需要被“清理”掉的,不干凈的東西。
他終于明白,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場官場上的博弈,不是什么派系斗爭,也不是單純的貪腐案件。他一腳踩空的,是一個由陳年罪惡和累累白骨構筑的、不見底的深淵。而劉明宇,就是這個深淵的守門人。他溫和、懦弱、與世無爭的外表,是他最完美的保護色,是用來迷惑獵物,并將其拖入深淵的偽裝。
林望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襯衫上。他必須立刻把這場戲演下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扮演好一個被前輩的坦誠所“說服”的、愣頭青后輩。
他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著幾分恍然大悟的“憨厚”,聲音因為極力控制,反而顯得有些過分的熱切:“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嘛,劉科長您看您,也太謙虛了。那個年代的前輩們就是樸實肯干,不像我們現在,干點活兒就總想著弄明白前因后果,思想太復雜了。”
他這番近乎自貶的“反思”,說得無比真誠。
劉明宇鏡片后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那目光深邃依舊,但林望卻從中讀出了一絲滿意的、如同看穿了獵物所有掙扎的審視。
“呵呵,年輕人嘛,好奇心重是好事。”劉明宇笑著,將那本卷宗從桌上拿了起來,沒有立刻還給林望,而是用手掌輕輕拍了拍封面上的浮塵。
那動作,與其說是在撣灰,不如說是在安撫一頭被驚醒的猛獸。
“不過啊,小林,”劉明宇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像一個真心關懷晚輩的大家長,“有些東西,就像這本卷宗,塵封得太久了,里面的紙都發了霉,生了菌。你非要把它翻出來,想曬曬太陽,可這霉菌見了光,飄散在空氣里,嗆到的,是你自己的眼睛,傷的是你自己的肺腑。你說,這是何苦呢?”
他頓了頓,將卷宗輕輕推回到林望面前,動作優雅而從容。
“有這個精力,不如多看看新下發的文件,多研究研究市里未來的發展規劃。辦公室的工作,要向前看。畢竟,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
每一個字,都裹著溫情的糖衣,內里,卻是冰冷致命的毒藥。
這是最后的警告。
“向前看”,否則,你就沒有未來了。
林望感覺自己的喉嚨干得像要冒煙,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點著頭,像個被訓誡后虛心受教的學生:“劉科長您說得對,是我鉆牛角尖了。我……我就是看著檔案室太亂,想做點基礎工作,沒想到……給您和各位老同志添麻煩了。”
他的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辦公室。
王姐正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但屏幕卻是黑的。她頭頂的[恐懼]標簽,像一團鬼火,幽幽地燃燒著。老李則端著他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起身走向飲水機,背影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他們的反-->>應,都落在了劉明宇的眼中。
劉明宇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讓所有知情者都噤若寒蟬的感覺。他拿起自己的杯子,也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向飲水機,正好排在老李身后。
“老李啊,”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辦公室的每個角落,“你這胃不好,以后少喝涼茶,對身體沒好處。人啊,到了咱們這個年紀,就得懂得保養。什么東西能吃,什么東西不能碰,自己心里得有數,別等進了醫院,后悔就晚了。”
“哐當!”
老李手里的杯子一抖,熱水濺了出來,燙得他“嘶”了一聲。他慌忙點頭,聲音發顫:“是,是……建宇你說的對,我……我記住了。”
他連對劉明宇的稱呼,都從平日里的“老劉”,變回了多年前更親近的“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