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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坐在那張象征著權力的紅木辦公桌后,手指卻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桌面下,輕輕敲擊著自己的膝蓋。
桌面上,那份來自劉建國的“考題”——《關于清水鄉征地補償款歷史遺留問題處理方案(草案)》——像一張沉重的判決書,靜靜地躺在那里。
他剛剛粗略地翻了一遍,里面的內容比他想象的還要觸目驚心。賬目混亂,條目不清,多筆款項的去向,都用“辦公支出”、“基建維修”等模糊的名目一筆帶過。最關鍵的是,總賬上有一個巨大的窟窿,那筆錢,憑空消失了。
這根本不是一個“方案”能解決的問題,這是一個需要填上的無底洞。劉建國讓他一周內解決,無異于讓他憑空變出幾百萬來。
老狐貍這是算準了,他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無根無基,查,查不出所以然;鬧,又會引發群體事件,正好讓他背鍋。到時候,他劉建國再以“雷霆手段”出面收拾殘局,既能彰顯自己的能力,又能順理成章地把他這個不聽話的“副主任”給一腳踢開。
林望的視線,落在了那張寫著“絕不能,再引發任何群體性事件!”的便簽紙上。劉建國那銳利的字跡,仿佛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窗外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他的情緒圖譜系統,此刻也顯得有些疲憊,腦海里盤旋的,盡是劉建國頭頂那明晃晃的利用和掌控標簽,以及馬文遠辦公室方向傳來的,那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怨毒。
這潭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渾。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喧鬧的聲音打破了鄉zhengfu大院的寧靜。
“咚咚鏘!咚咚鏘!”
是鑼鼓聲,還夾雜著人群的嘈雜聲,聽起來聲勢浩大,正朝著辦公樓的方向涌來。
林望猛地睜開眼,眉頭一蹙。
又來上訪了?
他立刻站起身,走到窗邊。只見大院門口,涌進來一大群人,少說也有四五十個。為首的,正是那個身板挺得筆直的退伍老兵,張國忠。他身后的人群里,有老人,有婦孺,有壯年漢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樸實的、混雜著激動與喜悅的神情。
他們沒有舉橫幅,也沒有喊口號。人群中間,兩個年輕人抬著一面巨大的、用紅布包裹著的東西,另有幾個人,正賣力地敲著一面半舊的銅鑼和一副鐃鈸。
這陣仗,不像鬧事,倒像是……唱大戲。
辦公樓里,許多辦公室的窗戶后面,都探出了一個個腦袋,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景象給吸引了。黨政辦的門被推開,小張探進頭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好奇。
“林……林副主任,好像是……沖您來的!”
林望心里一動,他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當他出現在辦公樓門口的臺階上時,那片喧鬧的鑼鼓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停了下來。所有村民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目光?
沒有恐懼,沒有算計,沒有諂媚,也沒有猜疑。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感激。
林望的情緒圖譜里,一片溫暖的、明亮的金色光芒瞬間綻放開來。每一個村民的頭頂上,都飄著感激的標簽,有的還夾雜著尊敬和信賴。這些標簽匯聚在一起,像冬日里升起的太陽,瞬間驅散了他心中因為官場算計而積累的陰霾和寒意。
張國忠大步走上前來,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此刻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雖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但卻顯得格外真誠。
“林主任!”他沒有叫“林副主任”,而是直接省去了那個“副”字,聲音洪亮如鐘,“我們代表清水鄉的老少爺們,來給您送個東西!”
說著,他一揮手,身后那兩個年輕人立刻上前,將那件紅布包裹的東西抬到了林望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揭開了紅布。
一面巨大的錦旗,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金絲絨的旗面上,用黃色的絲線,繡著兩行遒勁有力的大字:
**人民公仆,一心為民。**
落款是:清水鄉全體村民,敬贈。
那字繡得不算頂尖,甚至有些地方針腳還略顯粗疏,但一筆一劃,都透著一股子認真和鄭重。金色的流蘇在秋風中微微晃動,映著陽光,閃閃發光。
整個鄉zhengfu大院,鴉雀無聲。
所有從窗口探頭探腦的干部們,都看呆了。他們見過送禮的,見過請吃飯的,甚至見過為了某個項目打破頭的,但這樣敲鑼打鼓,送來一面如此“扎眼”的錦旗,還是頭一遭。
這面錦旗,與其說是送給林望的,不如說是打在某些人臉上的。
“林主任,”張國忠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指著身后的村民們,“大伙兒都知道了,要不是您,我們那筆被拖了快兩年的征地補償款,根本不可能這么快就足額發下來!這筆錢,是有些人的救命錢,是娃兒們的學費,是老人的藥錢啊!”
他身后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阿婆,用手背抹著眼淚,連連點頭。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沖著林望,感激地鞠了一躬。
林望看著他們,看著那一張張淳樸的臉,看著他們頭頂那一片片真誠的感激標簽,忽然感覺喉嚨有些發堵。
他想起了自己被下放到這里的那個雨夜,渾身濕透,高燒不退,-->>心如死灰。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墜入了谷底,成了一個笑話,一枚棄子。他學會了看人的情緒標簽,學會了算計,學會了借力打力,學會了用對手的刀去捅對手的心窩。
他以為,這就是官場,這就是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