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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那句云淡風輕的“您呢？”，像一根無聲的引線，點燃了整個禮堂的死寂。

“轟——”

人群炸開了。

不是喧嘩，而是一種壓抑不住的、從胸腔深處迸發出的集體抽氣聲。緊接著，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涌起，匯成一片嗡嗡作響的聲浪。之前那些看戲的、同情的、輕蔑的目光，此刻盡數化為了驚駭與不可思議，在主席臺和角落里的那個年輕人之間，瘋狂地來回掃視。

這哪里是什么警示教育大會，這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當著全鄉干部的面、對鄉長和辦公室主任的公開處刑！

主席臺上，最先崩潰的不是當事人，而是那臺老舊的投影儀。或許是工作時間太長，燈泡不堪重負，閃爍了兩下，發出一聲細微的“噼啪”聲，屏幕上周浩那張扭曲的“證據”照片便倏然熄滅，整個禮堂的光線都為之一暗，仿佛在為這場鬧劇倉促地拉下帷幕。

趙明癱在地上，那身嶄新的白襯衫已經皺得像塊咸菜干，被冷汗浸透后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因為恐懼而微微佝僂的脊背。他雙目失神，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頭頂那死灰色的驚駭欲絕標簽，像風中殘燭，微弱地閃爍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相比于趙明的魂飛魄散，馬文遠的反應則更像一尊被抽掉了主心骨的泥塑。他僵硬地靠在椅背上，雙手死死抓著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張幾分鐘前還紅光滿面的臉，此刻已是一片鐵青，嘴唇因為缺血而泛出淡淡的紫色。他死死地盯著臺下的林望，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威嚴和殘忍，只剩下一種被獵物反噬后的、混雜著怨毒與絕望的空洞。他頭頂的標簽，已經從驚駭欲絕轉變成了更加沉寂的威信掃地和萬念俱灰。

他知道，他完了。

不是因為林望，而是因為坐在他身旁，那個從始至終都像個局外人，此刻卻終于有了動作的書記，劉建國。

“不像話！簡直是胡鬧！”

劉建國猛地一拍桌子，聲音洪亮，充滿了震怒。他那只陪伴多年的大號搪瓷茶缸，因為這一下，在桌面上跳了半尺高，茶水濺出來，燙得他手邊的幾個本子都濕了。

他緩緩站起身，那看似有些臃腫的身軀，此刻卻散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權。他掃視了一眼臺下騷動的人群，又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趙明和面如死灰的馬文遠，臉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頭頂的天賜良機標簽卻亮得像個小太陽。

“我們黨的干部隊伍里，怎么能出這種事情？栽贓陷害，無中生有！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作風問題，這是嚴重的違法亂紀！”劉建國義正詞嚴，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趙明！還有他那個小舅子周浩！立刻控制起來，移交鄉派出所！我要求他們，立刻成立專案組，徹查此事！背后還有沒有其他人指使？有沒有形成利益鏈條？必須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他的話音剛落，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名派出所民警立刻走了進來，一左一右，將已經毫無反抗能力的趙明從地上架了起來。趙明像一灘爛泥，被拖著往外走，經過林望身邊時，他忽然掙扎了一下，抬起頭，用一種哀求又怨毒的目光看著林望，喉嚨里發出了模糊不清的音節。

林望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勝利的喜悅，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在絕對的信息差面前，所有的掙扎，都毫無意義。

處理完趙明，劉建國的目光轉向了馬文遠。他沒有再用嚴厲的語氣，反而換上了一種沉痛的惋惜：“馬文遠同志，作為鄉長，作為這次會議的主持者，你識人不明，監督不力，差點就冤枉了一個好同志，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我建議你，立刻向縣委做深刻檢討！”

這幾句話，看似是在給他留面子，實則字字誅心。它直接剝奪了馬文遠處理此事的所有權力，并將他定性為了一個“識人不明”的無能領導。

馬文遠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迎上劉建國那冰冷而銳利的眼神，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了頭，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所有的氣焰和威風，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整個禮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劉建國這套行云流水的組合拳給鎮住了。人們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敬畏。而當他們的目光，再轉向那個自始至終都站在風暴中心，卻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的年輕人時，那份敬畏之中，又多了一絲更加復雜的情緒。

林望的情緒圖譜里，一場盛大的標簽更替正在上演。

那些原本五顏六色的輕蔑、幸災樂禍、同情，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顏色深沉、亮度驚人的敬畏。甚至在一些年輕干部的頭頂，還冒出了淡淡的崇拜標簽。

林望沒有理會這些。

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不急不緩地走上主席臺，收回了自己的錄音筆和那兩本賬本。他甚至還很有禮貌地對著臉色煞白的馬文遠和目光復雜的劉建國，微-->>微點了點頭，然后轉身，走下了主席臺。

他走得很穩，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噠、噠”聲，像一個凱旋的將軍，又像一個事了拂衣去的俠客。

他所經過之處，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動讓開一條道路。那些曾經對他視而不見的同事，此刻紛紛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林望清晰地看到，他們頭頂上，正爭先恐后地冒出忌憚、后怕和巴結的標簽。

一個之前總在背后說他酸話的女同事，此刻正手忙腳亂地想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結果因為太過緊張，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頭頂的尷尬和討好標簽糾纏在一起，顯得滑稽又可憐。

林望心中沒有半分得意，只覺得有些無趣。

這就是人性，趨利避害，僅此而已。

當他推開禮堂厚重的木門，外面陰沉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放晴。秋日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照在身上，驅散了禮堂里那股混雜著煙味、汗味和霉味的壓抑氣息。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清水鄉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