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溪古鎮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透亮,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輕響,鞋底沾著細碎的草屑和濕潤的泥點。兩側的白墻黑瓦爬滿青綠色的苔蘚,像歲月織就的絨毯,屋檐下掛著的紅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流蘇掃過斑駁的墻面,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清潤濕氣和早點鋪飄來的糯米香,混著遠處梔子樹的淡香,沁人心脾。成彥走在前面,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泛黃的名單,紙張邊緣被指尖捏得發皺,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這是陸巖熬夜整理的當年錦溪文化園項目相關人員名錄,上面用紅筆圈出了三個名字:錄音師陳建軍、宣傳組干事李梅、施工隊技術員王志強,都是當年與母親有過直接接觸的核心人物。
“老陳退休后就守著古鎮西頭的老宅子,聽說這些年深居簡出,連買菜都趁清晨人少的時候去,很少跟外人打交道。”顧懷安走在她身側,手里握著一把折疊傘,傘骨輕叩掌心,目光掃過兩側的店鋪,留意著來往行人的神色,“陸巖已經去鄰市打聽李梅的下落了,她當年是項目宣傳組的骨干,跟著賀文璋跑前跑后,肯定知道不少內幕,就是十年前突然辭了職,帶著家人搬離了錦溪,斷了跟老同事的所有聯系。”
成彥的心跳有些急促,胸口像揣著一只亂撞的小鹿,呼吸都帶著微微的顫抖。她低頭看著名單上圈出的名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陳建軍”三個字,想起母親歌詞手稿上暈開的淚痕,想起外公筆記本里“公正”二字下的重重劃線,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既迫切地想找到知情人,揭開當年被掩蓋的真相,又害怕聽到更多讓母親痛苦的細節,更怕賀文璋的人嗅覺靈敏,先一步找到他們,銷毀證據,甚至對他們下狠手。
巷子深處傳來“吱呀”一聲門響,一位穿著藍布短衫的老人推著一輛舊自行車走出來,車后座綁著一個竹編籃子,里面裝著帶著露水的青菜和蘿卜,車把上掛著一個掉漆的搪瓷缸。顧懷安上前一步,側身擋住成彥,語氣禮貌而溫和:“大爺,打擾了,請問陳建軍老師住在哪家?我們是他的晚輩,特意來拜訪他。”
老人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他們,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幾分警惕,眉頭微微蹙起:“陳建軍?你們找他做什么?他都多少年不跟外人來往了,連當年的老同事上門,他都閉門不見。”
成彥連忙從包里掏出那張歌詞手稿,小心翼翼地遞到老人面前,指尖微微顫抖:“大爺,我們是為了十年前《錦溪謠》這首歌來的,這首歌是我母親林婉君唱的,當年就是陳老師負責錄音的,我們想問問他當年錄制時的情況,了卻母親的一樁心愿。”
老人的目光落在手稿上,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嘆了口氣,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原來是林小姐的后人啊。”他抬手抹了抹眼角,“老陳當年總跟我們念叨,那首歌是他錄過最讓人揪心的歌,林小姐唱得情真意切,卻也滿是委屈。”他抬手朝巷子盡頭指了指,指尖有些發顫,“最里面那家,門口種著兩株大梔子樹的就是。不過你們別抱太大希望,他性子倔得很,當年因為那項目的事,被人穿了小鞋,丟了工作,還受了不少委屈,后來就再也不提當年的事了,誰提跟誰急。”
道謝后,成彥和顧懷安順著老人指的方向走去,越往深處,巷子越幽靜,只有偶爾傳來的雞鳴和犬吠。遠遠就看到兩株郁郁蔥蔥的梔子樹,枝繁葉茂,枝頭綴著不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白色的花瓣微微舒展,散發著清雅的香氣,彌漫在整條巷子里。門口的木門虛掩著,上面掛著一個褪色的木牌,寫著“陳記錄音室”,字跡已經模糊不清,邊角也有些破損,顯然有些年頭了。
成彥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了一下,抬手輕輕推開木門,“吱呀”的聲響打破了巷子里的寧靜,在空氣中久久回蕩。院子里鋪著青灰色的青磚,磚縫里長著幾株不知名的小草,角落里堆著一些舊錄音設備,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破碎的銀片。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院子中間的石桌旁,戴著一副老花鏡,鏡腿用細線纏著,手里拿著一塊干凈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臺老式開盤錄音機,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珍寶。
“請問是陳建軍老師嗎?”成彥的聲音有些發顫,目光落在老人身上——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領口有些松垮,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手臂,手指關節因為常年操作錄音設備而有些變形,卻依舊靈活地擦拭著機器的每一個角落。
老人抬起頭,摘下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幾分疑惑和警惕,上下打量著他們:“你們是?”
“陳老師,您好,我叫成彥,是林婉君的女兒。”成彥快步走上前,將歌詞手稿遞到他面前,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這是我母親當年錄制《錦溪謠》的歌詞手稿,上面還有她的簽名,我們想來問問您,當年錄制這首歌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我母親這些年一直耿耿于懷,總說當年有苦衷。”
陳建軍的目光落在手稿上“林婉君”三個字上,身體猛地一僵,手里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到石桌底下。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面,觸到母親清秀的字跡,眼眶瞬間泛紅,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哽咽著問道:“林小姐……她還好嗎?這些年,她過得怎么樣?”
“我母親身體還好,就是心里一直裝著當年的事,常常夜里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想。”成彥的聲音帶著哽咽,眼眶也紅了,“陳老師,當年我母親錄制這首歌的時候,是不是有人脅迫她?賀文璋是不是對她做了什么?我外公突然中風,我父親后來遭遇商業詐騙,是不是都跟這個項目有關?”
陳建軍沉默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抹布,反復擦拭著石桌,動作有些慌亂,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成彥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這事都過去十年了,還提它做什么?都過去了,就讓它翻篇吧。”
“過不去!”成彥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因為用力而掐進他的衣袖,“我父親因為這個項目被人害死,我外公被人陷害中風,一輩子的清譽毀于一旦,我母親被脅迫,背負了十年的愧疚,我們家破人亡,怎么過得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陳老師,您一定知道些什么,求您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只想為我父親和外公討回公道,讓那些作惡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顧懷安輕輕拉住成彥的胳膊,示意她冷靜,然后看向陳建軍,語氣誠懇而堅定:“陳老師,我們知道您有顧慮,怕賀文璋報復,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活著。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們已經掌握了不少關于錦溪項目違規審批的證據,只要您愿意說出真相,我們就能聯合警方和媒體,讓賀文璋無處遁形,還林小姐一個清白,還所有受害者一個公道。您當年的沉默是無奈,現在的發聲是正義,您不用再害怕他的威脅了。”
陳建軍的身體微微顫抖,他抬起頭,看向院子里的梔子樹,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像是在回憶十年前的往事。過了許久,他才長嘆一口氣,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愧疚:“當年,我是錦溪文化園項目指定的錄音師,賀文璋親自找到我,說要請林小姐唱主題曲,還許了我高額的報酬,說這是‘助力家鄉文化建設’的好事。我一開始確實很高興,林小姐當年雖然名氣不大,但歌聲干凈純粹,有靈氣,是個難得的好歌手,能跟她合作,我心里很期待。”
他頓了頓,指尖攥得發白,指節泛出青白:“可第一次進錄音棚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林小姐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睛紅腫著,明顯是哭過很久,精神狀態差到了極點。她拿著歌詞手稿,手指一直在發抖,唱第一句的時候就跑了調,聲音沙啞得厲害。”他的聲音哽咽了,“唱到副歌‘溪水濁,山石破’的時候,她突然就哭了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錄音臺上,說什么也不肯再唱,嘴里反復念叨著‘我不能唱,我父親還在醫院里’。”
成彥的眼淚瞬間滑落,順著臉頰流下,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她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母親當年果然是被脅迫的,那些年母親夜里的輾轉反側,那些欲又止的委屈,終于有了答案。
“后來呢?賀文璋的人是不是對她做了什么?”顧懷安追問道,語氣帶著一絲壓抑的憤怒。
“后來……”陳建軍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感,“賀文璋的兩個手下就在錄音室外盯著,看到林小姐不肯唱,立刻就沖了進來,其中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腕,語氣兇狠地威脅她,說如果她不配合錄制,就別怪他們對她病重的父親‘不客氣’,還說要讓她在圈子里徹底消失,再也沒有唱歌的機會。”他的肩膀微微垮著,“林小姐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最后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錄完了整首歌。錄制過程中,她好幾次都差點哭出聲,全憑著一股韌勁撐了下來。”
“錄制結束后,她趁著所有人都沒注意,偷偷塞給我一盤備用錄音帶,用紅布緊緊包著。”陳建軍站起身,眼神堅定了許多,“她拉著我的手,眼淚一直在掉,說‘陳老師,這盤帶子您幫我收好,里面有我錄制時的哭聲,還有那些人威脅我的對話,如果以后有機會,麻煩您幫我把真相說出去,我不想一輩子背著這個黑鍋’。我一直把這盤帶子藏在老宅的墻縫里,用磚塊封好,這些年無數次想過拿出來,卻又怕被賀文璋的人發現,連累家人,只能一直忍著,心里的愧疚也越來越深。”
說完,他快步走進屋里,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響。過了大概十分鐘,他手里拿著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東西走出來,紅布已經有些褪色,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被妥善保管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將包裹遞給成彥,眼神里帶著期盼和釋然:“這就是當年的備用錄音帶,現在交給你,我心里的石頭也終于能落地了。當年我膽小懦弱,沒能站出來保護林小姐,現在我老了,沒什么好怕的了,只希望能為你們做點什么,彌補當年的遺憾。”
成彥接過紅布包裹,指尖感受到錄音帶的冰涼和厚重,心里百感交集。她輕輕打開紅布,里面是一盤黑色的開盤錄音帶,上面用鋼筆寫著“錦溪謠備用”五個字,字跡清秀工整,正是母親的筆跡,邊角還能看到淡淡的淚痕。她緊緊抱著錄音帶,像是抱著母親當年的委屈和期盼,眼淚再次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