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木窗欞刻著纏枝蓮紋路,清晨的微光透過紋路縫隙,在客廳的紅木繡繃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母親正低頭穿針引線,銀白的發絲在鬢角泛著柔和的光澤,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她的手指關節有些變形,那是常年握繡花針留下的痕跡,指腹上布滿細密的繭子,卻依舊靈活地捏著一根纖細的繡花針,針尖懸著一縷淺青色的繡線,像懸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事。
成彥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黑色拉桿的金屬涼意順著指尖蔓延,鞋跟蹭過青石板門檻的輕微聲響,讓母親的動作頓了頓。繡花針停在素白綢緞上方,她卻沒有立刻抬頭,只是緩緩調整了一下繡線的松緊。
“媽,我回來拿點東西,今天下午的飛機。”成彥的聲音有些干澀,喉嚨發緊,像卡著一團未咽下去的棉花。她下意識地攥緊行李箱拉桿,指節泛白,金屬拉桿被握得微微發燙。她預想了無數種母親的反應:眉頭緊鎖著絮絮叨叨反對,紅著眼眶拽著她的胳膊不讓走,甚至可能拿出藏在抽屜里的降壓藥,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要她留下。畢竟這趟溫哥華之行,藏著太多未知的危險,林國雄的黑幫勢力已經在那邊布下眼線,而她要找的韓東明,是母親隱忍了十幾年的牽掛與禁忌。
母親終于緩緩抬起頭,繡花針依舊捏在手里,淺青色的繡線垂在半空,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她的眼神平靜得有些反常,沒有憤怒的蹙眉,沒有擔憂的泛紅,只是深深地、定定地看著成彥,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從發梢到鞋尖都刻進骨子里。那眼神太過復雜,像蒙塵的銅鏡被輕輕擦拭,露出底下深藏的光:有不舍的柔軟,有牽掛的酸澀,還有一絲成彥讀不懂的釋然,像壓在心底多年的石頭終于松動,透出一絲光亮。
“嗯,都收拾好了?”母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剛哭過,又像是壓抑了太久。她抬手把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后,指尖劃過耳后的皮膚,動作依舊嫻熟,像無數個尋常的清晨,她坐在繡繃前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只是這一次,指尖微微有些顫抖。
成彥愣住了,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她預想了無數種應對母親反對的話術,甚至準備好了顧懷安教她的“安全保障清單”,想一條條念給母親聽,此刻卻全都堵在喉嚨里。她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嗯,都收拾好了,簽證也下來了,顧懷安幫我安排了頂尖的安保團隊,都是退役的特種部隊成員,還有中加文化交流協會的人接應,不會有事的。”她語速飛快,像在背誦課文,下意識地想要解釋,想要安撫,卻不知道母親的平靜背后,藏著怎樣的心思。
母親點了點頭,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繡針在素白的綢緞上輕輕落下,針尖刺破布料的“嗤啦”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一下下像扎在成彥的心上。“去看看你外婆留下的那個樟木箱吧,里面有我給你準備的東西。”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今天中午吃米飯”這樣再尋常不過的小事,繡針在綢緞上穿梭,留下細密的針腳。
成彥走到臥室角落,那只老舊的樟木箱靜靜立在那里,箱體上的銅鎖已經氧化發黑,刻著的“福”字模糊不清。她伸手握住銅鎖,輕輕一擰,“咔噠”一聲,鎖開了。一股淡淡的樟腦香撲面而來,混雜著歲月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繡線清香。箱子里整齊地疊放著幾件厚衣服,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用的是最厚實的棉布,針腳細密工整,連袖口的縫線都找不到一絲線頭。衣服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的錦盒,錦盒表面繡著精致的梔子花紋,和母親當年給韓東明的那塊手帕一模一樣。
成彥打開錦盒,里面鋪著一層柔軟的白色綢緞,綢緞上放著一塊完整的“盤金繡”繡片。繡片主體是一朵盛開的梔子花,金線勾勒的花瓣流光溢彩,銀針繡制的花蕊細膩逼真,邊緣處還繡著小小的“慧”字,那是母親的名字。這是母親年輕時的得意之作,成彥小時候只在相冊里見過,母親一直把它當作寶貝,從不輕易示人。錦盒底下,壓著一沓厚厚的信封,信封是牛皮紙的,已經泛黃,上面用鋼筆寫著成彥的名字,字跡從工整到潦草,又從潦草到平靜,能看出母親這些年的糾結與掙扎。
“那些信,是我這些年寫的,一直沒敢給你看。”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已經走到了臥室門口,手里拿著一個深藍色的粗布包,包口用麻繩系著,打得是成彥小時候最熟悉的“蝴蝶結”結。“以前總怕你沖動,怕你去找真相會惹禍上身,所以一直攔著你,甚至跟你說韓叔叔是個壞人,讓你離他遠點,讓你別再惦記你父親的事。”
成彥的心臟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巨石砸中,瞬間墜入冰窖。她拿起那些信封,指尖微微顫抖,牛皮紙的粗糙質感摩擦著指尖,信封上的字跡有的被淚水暈染過,有的筆畫用力過猛,筆尖劃破了紙張。“媽,你早就知道韓叔叔不是壞人?你早就知道父親的事另有隱情?你早就知道真相?”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轉頭看向母親,眼眶已經泛紅,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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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解開粗布包的麻繩。包里面是一枚銅制的印章,印章呈方形,上面刻著“林慧繡坊”四個字,字體遒勁有力,還有一本泛黃的賬本,賬本的紙頁已經卷起邊角,上面用毛筆記錄著密密麻麻的數字。“我和你韓叔叔、你父親,年輕時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三個一起長大,一起學蘇繡,一起創辦了‘林慧繡坊’,想要把蘇繡這門手藝發揚光大。”她的眼神飄向遠方,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懷念的笑意,“那時候,繡坊的生意很好,我們還收了幾個徒弟,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
“后來,林國雄看中了繡坊的潛力,還有我們手里的那幾個失傳針法的圖譜,想要強行收購。我們不同意,他就用卑鄙的手段陷害你父親,偽造了假的賬本,說你父親挪用公款,還到處散播謠說我們的繡品是機器代工的,不是純手工蘇繡。”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淚光,很快又被堅定取代,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卻沒有摸到眼淚,“你父親性子剛烈,受不了這樣的污蔑和打擊,一病不起,沒多久就走了。韓叔叔為了保護我們,也為了保存林國雄陷害我們的證據,只能隱姓埋名離開國內,去了加拿大。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林國雄的罪證,也一直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讓真相大白。”
“我知道你一直想為你父親和繡坊正名,也知道你一直在為《鏡界》努力,想要通過作品讓更多人知道蘇繡的美,知道反網暴的重要性。現在,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業,有了可以信任的朋友,也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輕,卻越來越堅定,她握住成彥的手,指尖的繭子摩擦著成彥的掌心,帶來一絲粗糙的暖意,“時機到了。”
成彥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順著臉頰滴落在信封上,暈開一小片墨跡。她一直以為母親是因為害怕才反對她,以為母親是想讓她忘記過去,安安穩穩過日子,卻沒想到母親默默承受了這么多,像一頭老黃牛,在背后為她鋪好了所有的路,扛下了所有的風雨。“媽,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要一直瞞著我?這么多年,你一個人扛著,得多辛苦啊!”她的聲音哽咽著,幾乎說不完整一句話,肩膀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