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跡清峻有力,墨跡猶新。納蘭性德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字句,指尖竟不覺微微一頓。他抬眼看向仍跪伏在地的李漁,那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復雜難辨的神色,似有幾分激賞其才情膽魄,幾分悲憫其即將面臨的滔天巨浪,更有幾分無可-->>奈何的沉重與警示。
納蘭性德薄唇微啟,只低低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只有近旁的李漁能勉強聽聞:“圣心難測,禍福相倚。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笠翁先生……好自為之。”
罷,不再多,將那曲譜輕輕放回石凳,轉身便走。那石青色的挺拔背影在陰沉的天色下,竟透著一股難以說的孤寂與沉重,很快消失在門外。
納蘭一行馬蹄聲遠去,芥子園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方才還沉浸在排練中的眾人,此刻皆面如土色,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云官更是渾身瑟瑟發抖,臉色慘白如薄紙,顫聲說道:“班……班主……御前……演《比目魚》?這……這不是要我們全班的腦袋搬家嗎?那詞兒……‘貴賤天淵’、‘綱常鐵券’……可句句都是誅心之,犯了大忌啊!”
拉胡琴的胡琴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琴桿,老臉皺紋深陷,喃喃道:“完了……完了……這回真是閻王爺點名了……”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李漁緩緩從地上站起,背脊挺得筆直,立在庭院中央,臉色亦蒼白如紙,牙關緊咬,腮邊肌肉微微抽搐。納蘭那句“禍福相倚”、“好自為之”在耳邊轟鳴,如同喪鐘。
他猛地一拂袖,眼中卻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決絕光芒:“演!照演不誤!不僅要演,還要演得驚天動地,演得讓這金鑾殿……地動山搖!”
“班主!您莫不是瘋了吧……”眾人失聲驚呼,難以置信。
“瘋?”李漁慘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的刺耳。他環視著眾人驚恐絕望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不瘋魔,不成活!他們既要看這‘市井之趣’,要看這‘傷風敗俗’,那便讓他們看個夠!看個透!看個心驚肉跳!看個原形畢露!”。
他眼中燃起兩簇幽暗而熾烈的火苗,仿佛要將自己和這濁世一同焚盡,一字一頓,如同誓,“排戲!照舊排……重新改!還要……添油加醋!”
當夜,芥子園燈火徹夜未熄,如同燃燒的烽燧。李漁伏案疾書,筆走龍蛇,不是修改刪減,而是在原戲本上,添注了更多看似插科打諢、市井俚俗,實則機鋒更利、諷刺更毒的橋段。
他尤其在那“王八精”索賄的段落,注入了大量市井流傳的官場黑話、隱語,使其荒誕感倍增,諷刺意味直刺骨髓。
他召集全體伶人,親自示范,將那《比目魚》中,窮戲子藐視門第、痛斥綱常的段落,排演得更加慷慨激昂,聲嘶力竭;將那男女主角生死相隨、挑戰世俗的情態,刻畫得愈發纏綿悱惻,驚世駭俗。
后臺的氣氛凝重如鉛,壓得人喘不過氣,每個伶人臉上都寫著巨大的恐懼,汗水浸透衣衫,卻又被李漁那近乎悲壯的瘋狂和“要死一起死”的決絕所感染,個個咬牙苦練,眼中含淚,將每一句唱詞、每一個身段都當作最后的吶喊。
不知不覺已三更時分,袁枚竟夤夜冒著微雨趕來。他未帶隨從童子,只身提著一壇酒、一包醬牛肉。
見后臺燈火通明,人人神色悲壯如赴死,李漁更是雙目赤紅,伏案狂書。袁枚倒吸一口涼氣,將酒肉放下,走到李漁身邊,重重拍了拍他緊繃的肩膀,長嘆一聲,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子非魚,安知魚之將死其鳴也哀?笠翁啊笠翁……你這哪里是添油加醋?你這是要往滾油鍋里倒冰水,往龍王爺頭上動土……你這是要捅破天啊!”
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我剛寫完《子不語》里一則‘替死鬼’的故事……你……你這出戲,怕是要替天下多少不敢者,做一回‘替死鬼’了!”
說完,袁枚拍開酒壇泥封,倒了滿滿兩碗劣質燒刀子,“來!壯行酒!黃泉路上,也有個伴談鬼!”辛辣的酒液入喉,灼燒著李漁的五臟六腑,也點燃了他心中最后一搏的火焰。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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