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維生艙的合金閥門在液壓裝置的嘶鳴中滑開。帶著濃重藥水和消毒液氣味的寒冷空氣涌入。林霄的意識像沉船被打撈出水，每一個感知單元的蘇醒都伴隨著被冰針穿刺的巨痛。他嘗試移動手指，回應大腦發出的信號，得到的反饋卻是遲滯的、如同生銹齒輪咬合的艱澀感。視線模糊了片刻才艱難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維生艙頂冰冷光滑的金屬內壁反射出的……自己的臉。

一張如同剛從墓穴中爬出的臉。

慘白，顴骨突出得如同刀削，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眸子。那不是葉宸犧牲時的藍色戰意，也不是地下深淵的絕望空洞，而是一種……沉淀的、近乎實質的陰影匯聚而成的暗沉色調。如同暴雪前的鉛云，遮蔽了所有情緒的光芒。陰影錨點穩定了他的存在，卻也像一層厚重的繭，包裹了他殘存的生機與情緒波動。

“林醫生！你怎么樣？”一個聲音在旁響起，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是僅存的、臉上還帶著燒傷痕跡的主控室技術員。他的眼神不敢直視林霄，仿佛在害怕那雙眼瞳深處的未知。

林霄沒有回答。他的感官在陰影的包裹下，被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近乎殘酷的銳利層面。他不需要聽，不需要看。

他能感覺到。

感覺到腳下大地深處那如同活物脈動般的低吟——光樹龐大根須網絡在“種子”湮滅后的躁動與混亂。它們失去了中央意志的梳理，變成了億萬條失控的、痛苦扭動的神經束。

感覺到診所上方空氣中無形的、冰冷的壓力——那是意識海洋失去主錨后形成的、巨大無邊的精神風暴漩渦，正在瘋狂抽取著每一個暴露個體的恐懼與痛苦作為養料。

更清晰地是……感覺到診所底層！那如同新長出的、散發著病態誘人氣息的新生連接場！一個由純粹的痛苦、絕望和對虛假理解的渴望喂養出來的……共情之繭！小艾，就是那個繭中的詭異蛹心，他的心跳每一次搏動，都貪婪地吞吸著更多混亂的精神殘渣！

“主電源……不穩定了……”技術員的聲音帶著哭腔，“薇薇主控的數據核心完全燒毀……備用系統正在過載……支撐不了多久……小艾他們……”

“小艾在干什么？”林霄的聲音響起。如同兩塊粗糙的冰川相互摩擦發出的低沉轟鳴，在陰影的包裹下沒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冰冷穿透力。

技術員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他……他們占據了b7底層倉儲區……他們讓所有患者……手拉手……圍成圈……”技術員的描述帶著目睹邪教儀式的顫栗，“他們好像在……分享什么……痛苦？……還是別的什么……整個區域的生物能和神經信號讀數……混亂得可怕……像……像要把那片空間從現實里撕出來……”

林霄的暗沉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視線穿過厚重的合金艙壁，穿透數層建筑的阻擋，“看”到了那核心的景象。

底層倉儲區。

高臺上，小艾如同痛苦的神只，周身流淌著奇異變幻的光暈紋路，那是他體內新生連接場的外溢。他不再需要簡陋的設備，他就是設備本身！他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指揮棒，引導著下方數百名如雕塑般僵硬的患者彼此手拉手。

不是溫暖的牽手。

而是如同絕望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朽木！他們皮膚相觸的地方，微弱的、源自小艾的光暈如同傳導的菌絲，滲入彼此的身體！

下一秒！

痛苦開始了！

不再是各自為政的哭嚎！

而是……同步的、被精確引導的、放大共享的精神痙攣！！！

一個患者潛意識深處關于被愛人拋棄、孤獨至死的記憶碎片，被小艾的連接場粗暴地提取出來！那碎片中包含的悲傷與屈辱感如同高壓電流，順著連接菌絲瞬間導入其他所有患者的意識深處！

“啊——”數百個喉嚨同時爆發出凄厲到破音的尖嚎！他們的身體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蝦米般猛地弓起，眼球反白！那不是單純的尖叫，是靈魂被強行塞入一段不屬于自己的、極其強烈的負面情緒時所發出的絕望哀鳴！

而這股同步的痛苦洪流，在連接場的作用下，又被瞬間導回了小艾的“核心”！成為了他構筑那個“繭”的一根“養料”絲線！他的身體微微震顫，臉上的表情閃過一絲短暫的扭曲，隨即被一種病態的滿足取代！他能“品嘗”到這復雜的痛苦，能“理解”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這種極致共情的“理解”，給他帶來了近乎神性的掌控感！

分享即是理解。理解方能超越！

小艾的聲音并非物理傳播，而是直接通過那連接場在共享痛苦的患者意識中震蕩！聲音帶著詭異的撫慰力量，暫時麻痹了那被強塞痛苦的恐懼，轉化為一種扭曲的、受虐般的臣服。“感受它！不要怕！它無法真正傷害我們，因為我們共同存在！”

轟——！！！

整個診所猛地一震！不是意識層面的沖擊！是物理層面的震動！

主控制臺瞬間被猩紅警報染透！

“能源核心……不穩定！有未知力量在抽取……抽取……”技術員的聲音被掐斷在喉嚨里。

林霄暗沉瞳孔中倒映出維生艙上方投射的緊急結構示意圖——診所正下方的巨大冰蓋深處，一道原本蟄伏的、由光樹殘留根須組成的龐大主神經束，在診所底層的痛苦連接場（那病態的共情之繭）的劇烈精神刺激和共鳴下，從死寂中猛地蘇醒！

它如同一條被吵醒的遠古巨蛇，劇烈地扭動起來！巨大的力量傳導至冰蓋，造成了診所的物理震動！更恐怖的是，它像一條巨大的虹吸管，開始瘋狂地、無差別地汲取附近空間中一切流動的能量——包括診所的能源核心！

“啟動……啟動應急電源！”技術員絕望地嘶吼著敲擊按鍵。

燈光驟暗！應急冷光在劇烈震動中忽明忽滅！如同瀕死的心臟！整個診所陷入了絕對的混亂與絕望！哭喊聲、驚叫聲、墻體開裂的恐怖嘎吱聲交織成死亡交響樂！

在這片混亂與黑暗的中心，唯有林霄所在的維生艙區域，被一種奇異的寂靜包圍。他緩緩地、帶著骨節摩擦的艱澀感，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每一步動作都伴隨著撕裂神經的劇痛，但他臉上的陰影面具紋絲不動。他伸出手，那在陰影錨點下勉強重塑的軀體，顫抖地抓向維生艙外操作臺上某處覆蓋著灰塵的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