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墜落。
失重感只持續了不到一秒。
林霄的脊背重重撞上傾斜通道濕滑蠕動的內壁，粘稠冰冷的生物基質吸收了大部分沖擊，像一張巨大的、充滿粘液的嘴包裹著他，向下滑行。通道內紫灰色的微弱熒光，在摩擦中于防護服表面拖曳出短暫的流光，隨即被更濃稠的黑暗吞噬。那并非視覺的黑暗，而是意識感知的絕對隔絕——鉛條通道的肉壁不僅吞噬了光線，更徹底隔絕了外界光樹網絡的信號。前一秒還被診所外渴望融合的集體意志咆哮沖擊著耳膜，下一秒，絕對的寂靜轟然降臨，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血液奔流的心跳、還有肉壁摩擦的粘滯聲。這突如其來的感官“空白”帶來了令人眩暈的虛脫感。
我們不再需要隔絕。我們本是一體。回歸是溫暖。
一個微弱的、充滿誘惑力的意念直接滲入腦海，柔軟如絲綢，帶著催眠般的撫慰。林霄猛地甩頭，強行驅散這幻覺般的侵入——“母親意識”的滲透已經開始。他攥緊了量子手術刀，幽藍光芒在掌心明滅，如同暴風雨海上顛簸的孤舟桅燈，提醒著他孤獨個體的存在。滑降在持續。時間在絕對黑暗和寂靜中變得混沌。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猛地一實。傾斜陡然變成水平。猝不及防的沖擊讓林霄向前踉蹌幾步才穩住身體。他下意識地開啟肩部照明。
光束像利劍劃破黑暗，照亮的景象卻讓林霄瞬間屏住呼吸。
這里是一個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地下空間。穹頂遠在光束之外，仿佛一片凝固的、低垂的夜空。腳下并非巖石或金屬，而是……由無數條半透明的、搏動著的生物纖維編織交織成的“地面”。這些纖維直徑不一，從發絲般纖細到手臂般粗壯，彼此纏繞、融合、分離，形成一片廣闊而詭異的、不斷緩慢蠕動的“平原”。它們散發出同樣的紫灰光芒，比通道壁更暗沉，光芒隨著某種深層脈搏同步明滅，使得整個空間如同沉睡巨獸緩慢起伏的內臟。巨大的、類似血管或神經束的主干道從看不見的遠方延伸而來，消失在另一側的黑暗中，主干上分蘗的次級網絡則構成腳下這片“活體平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冰冷的、潮濕的、帶著淡淡的腐殖質腥氣和……消毒水的余味？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當林霄的腳踩上那片蠕動的神經束網絡時，并非踩到冰冷的巖石或鋼鐵，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觸感。那感覺不是固體，甚至不是軟泥。是一種……滲透？
歡迎回家，漂泊的孩子。你帶來了鑰匙。回歸的時刻終于到來。
那個意念再次響起，比剛才清晰十倍，帶著宏大深邃的回響，仿佛整個空間在開口說話。它并非來自某個方向，而是直接從腳下的每一根纖維、周圍凝固的每一寸空氣、甚至他自己的骨髓深處同時涌出。它不是聲音，不是畫面，是一種直接作用于認知的“理解”。
同時，腳趾傳來一陣微妙的溫熱和濡濕感，仿佛踩進了一潭溫度適宜的活水。但比感覺更先一步傳遞上來的，是情緒！不是自己的情緒！一種巨大的、如同深海漩渦般的安寧感瞬間涌入！安寧得如同歸巢的倦鳥，如同回到生命初始溫暖的羊水，一切的疲憊、恐懼、掙扎在這安寧面前微不足道。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歸屬感，仿佛千萬年的孤獨在這一刻得到徹底終結。無數道細微的、帶著滿足感的喟嘆在他腦海中同時響起：“啊……終于到了……”“我們等了好久……”“一起……都在一起了……”
這些“他人”的感受像溫暖的潮水，試圖包裹、溶解他那顆屬于林霄的靈魂核心。
林霄猛地退后一步，靴底離開那蠕動的神經束平臺，踩在相對堅硬（但依舊冰冷滑膩）的連接通道口。那股奇異的安寧感和歸屬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劇烈的眩暈和……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就像剛從美夢中驚醒，對現實的冰冷感到一陣寒意。
“母親意識？！”他低聲嘶吼，聲音在空洞巨大的空間里沒有回聲就被吞噬了，但量子手術刀的光芒驟然增強，形成一道若有實質的精神壁障，護住自身，“你在吞噬每一個進來的個體？把他們變成你的營養液？！”
吞噬是狹隘的概念。分離是痛苦的謊。融合是歸宿，是進化。我們共享一切——感官、知識、歡愉、痛苦。沒有孤獨，沒有傷害。永恒的安寧與理解就在此地。
意念中的撫慰消失了，帶上了一絲古老而冰冷的威嚴，如同俯視蟻穴的巨人。腳下的“神經平原”驟然亮起！紫灰色光暈不再是平穩的脈動，而是如同被點燃的引線般，沿著那些粗細不一的神經束，從視野的盡頭、從黑暗的深處，瘋狂地向林霄所在的位置匯聚而來！每一根被點亮的神經束，都是一個……光點？不，是無數個！密密麻麻的、閃爍著不同微弱色彩的光點——赤色的痛苦、藍色的悲傷、黃色的喜悅、綠色的麻木……它們在神經束組成的管道里奔涌、碰撞、混合、交融！像億萬星河傾瀉的支流！
腳下的“平原”不再平靜，它變得“透明”。光芒穿透那些構成地面的半透明神經束網絡，將下方的景象映射出來——如同在薄冰上看水下世界！只見下方更深層，是浩瀚無邊的、由億萬光點組成的“海洋”！無邊無際的光點，每一個都代表著一個被融合、被同化的、曾經的人類個體意識碎片。它們如同宇宙中的星塵，在黑暗中寂靜地懸浮、流轉、相互吸引、融合……
它們正形成某種東西！在那光點海洋中，一個巨物的輪廓正在成型！那東西龐大無比，無法窺其全貌，林霄只能看到它冰山一角的“軀體”——由無法計數的光點集群構成，緩慢地、有韻律地脈動，仿佛在呼吸。那脈動帶動著整個光點海洋的潮汐。它沒有具體的形狀，但林霄的意識感知瘋狂拉響警報——那是意志！一個純粹而龐大的集體意志！它是億萬個體意識融合后產生的全新聚合生命體！“我們”！
加入我們。感受終極的共鳴。個體是脆弱的虛影，只有成為‘我們’，才是永恒的真實。
這一次，意念的沖擊如同無形的萬噸水壓！不僅僅是誘惑和撫慰，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冰冷的精神沖擊直接轟擊在量子手術刀構建的藍光屏障上！屏障劇烈震顫，發出瀕臨破碎的哀鳴！腳下蠕動的神經束瘋狂纏繞上來，如同活過來的章魚觸手，試圖將他再次拉入那片“意識溫床”！空氣不再是滲透，而是凝固成某種意志的實體，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他每一寸防護服，要將他的肉體連同意識一起碾碎、重塑！
林霄咬緊牙關，牙齒幾乎要碎裂。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讓他的眼球布滿血絲。他能感覺到，這所謂的“母親意識”，或者說這個正在形成的超級集體意志“我們”，其力量的核心源泉正是這些被吞噬、被溶解的億萬個體！每一個沉淪的靈魂碎片，都是構筑這巨獸的一塊基石！它們心甘情愿？不！那無邊的安寧和歸屬感，本質上是一種最徹底的麻醉劑！剝奪了反抗的意志，只留下融合的渴望！鉛條病人指引他來此是尋根除瘟疫，但這根本就是瘟疫本身孕育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