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清亮無忌的話語,有時卻比任何深思熟慮的箴更能撼動人心。安兒那一聲石破天驚的“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不僅在于“安食鋪”后院漾開了沈微婉心湖的漣漪,那聲波的震蕩,也遠遠地、卻又清晰地傳到了鎮子另一頭,那間飄著刨花清香的木匠鋪里。
彼時,沈默正弓著腰,在一塊厚實的樟木板上反復推刨。長長的刨刃劃過木料,發出“沙沙”的、富有節奏的聲響,薄如蟬翼的刨花帶著濃郁的香氣,打著卷兒從他手下不斷涌出,堆疊在腳邊。他的動作沉穩而精準,每一分力氣都用在刀刃上,如同他這個人,沉默,卻蘊含著扎實的力量。
念兒被暫時托放在“安食鋪”,鋪子里便只剩他一人。這份獨處的寂靜,本是他習以為常的,可今日,耳畔似乎總縈繞著孩子們平日的嬉笑聲,尤其是安兒那脆亮的嗓音,以及念兒近來偶爾發出的、細弱卻真實的輕笑。
就在這時,李嫂因著要替沈微婉去雜貨鋪取些東西,順路經過木匠鋪門口,笑著將午后在院里聽到的、兩個孩子的“童稚語”當作一樁趣事,說與了沈默聽。
“沈師傅,你是不曉得,”李嫂倚著門框,臉上帶著慈藹的笑意,“安兒那孩子,古靈精怪的,對著念兒說,要讓你做他爹,讓咱們掌柜的做念兒的娘,這樣他們就能天天一處玩,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說說,這小人兒腦子里都想些啥?”
李嫂說完,自己又笑了幾聲,便忙著去辦事了。
可她的話,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沈默平靜無波的心湖上轟然炸響。
他推刨的動作猛地頓住。
刨刀深深嵌入木料之中,停滯不前。那“沙沙”的、令人心安的聲響戛然而止,鋪子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驟然變得沉重起來的呼吸聲。
“……讓我做他爹……”
“……讓掌柜的做念兒的娘……”
“……一家人……”
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字一句,狠狠地燙在他的心尖上。一股從未有過的、洶涌澎湃的熱流,毫無征兆地從心臟最深處奔涌而出,瞬間沖垮了他多年來用以封閉情感的、那道沉默而堅固的堤壩。
他維持著弓腰推刨的姿勢,一動不動,寬厚的脊背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握著刨子手柄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沈微婉的身影。
不是單一的某個畫面,而是無數個片段,如同走馬燈般飛速旋轉、交織——
是她初來青溪鎮時,抱著年幼的安兒,臉色蒼白,眼神卻帶著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強,在那間破敗待修的小店前,與牙人據理力爭;
是她深夜在柜臺后,就著那盞昏黃的油燈,一邊打著算盤核對賬目,一邊強忍著哈欠與疲憊,手指凍得通紅;
是她系著圍裙,在灶臺前忙碌,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卻將一碗碗熱氣騰騰、滋味妥帖的粥飯,遞給每一位上門的客人,眼神溫和而堅定;
是她面對貪婪兄嫂的無理糾纏時,那挺得筆直的脊梁,和冰冷淡漠、卻足以將人逼退的眼神;
是她低頭教導安兒認字時,那眉眼間流淌的、如水般的溫柔;
更是她……看向念兒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毫無芥蒂的憐惜與呵護。她會細心地為念兒擦去嘴角的飯粒,會用手帕蘸了溫水,輕柔地擦拭念兒玩臟的小手,會在念兒偶爾因噩夢驚醒蜷縮時,輕輕將她摟在懷里,哼唱著不成調的安眠曲……那份溫柔,并非刻意,而是發自一個母親天性中的善良與慈愛。
她那么瘦弱,肩膀看起來并不寬闊,卻硬生生扛起了生活的所有重壓,為安兒撐起了一片晴空,也無形中,為他沈默和念兒,提供了一個可以短暫停靠、汲取溫暖的港灣。
她就像一株生長在石縫間的韌草,風雨摧折,卻始終向著陽光,頑強地抽出屬于自己的綠意,甚至還能為旁的小草遮去些許風霜。
這份堅韌,這份善良,這份于艱難困苦中不曾磨滅的溫柔與剛強,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