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渠水，裹挾著無數人的血汗、泥漿和破碎的草根，在狹窄的新渠里打著旋，翻滾著，發出沉悶的嗚咽。它被無數雙磨爛的手、無數把豁口的工具、無數個佝僂的脊背，從冰冷的絕望深淵里，硬生生地、一寸寸地驅趕出來，終于找到了那條被遺忘的、通往生門的路徑！
“通了——！！！”
一聲帶著巨大顫抖、幾乎破音的嘶吼，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瞬間點燃了死寂的雨幕！
王麻子家的小子，那個嘴唇凍得發紫的半大孩子，正用豁口的鐵鍬死死抵住渠壁最后一塊松動的石頭。渾濁的渠水猛地撞開阻礙，如同掙脫牢籠的困獸，發出“嘩啦——”一聲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奔流聲！
這聲音！
不再是絕望的嗚咽，而是奔向自由的咆哮！
渾濁的水流瞬間加速！卷起渠底的泥沙和枯葉，形成一股小小的、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激流，沿著新挖出的、尚顯粗糙的渠身，翻滾著，奔騰著，義無反顧地沖向村后荒丘腳下那條幽深、被荒草覆蓋的廢溝入口！
“嘩啦啦——！”
水流沖入廢溝深處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天籟！
死寂！
短暫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籠罩了渠邊每一個泥漿裹身的身影！
緊接著——
“通啦——！水走啦——！”
“老天爺啊——！成了——！”
“保住啦——！地保住啦——！！！”
巨大的、混雜著狂喜、疲憊、難以置信和劫后余生的嘶吼聲、哭喊聲、大笑聲，如同壓抑了太久的火山，轟然爆發！瞬間壓過了風雨的咆哮！
老楊頭佝僂的身體猛地一松，沉重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泥水里。他枯瘦沾滿泥漿血污的手死死捂住了臉，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和泥漿，從那布滿深刻皺紋的指縫間洶涌而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了太久的、如同老牛般的嗚咽。不是悲傷，是巨大的、卸下千斤重擔的宣泄！
李嬸猛地丟下豁口鐵鍬，踉蹌著撲向渠邊，布滿凍瘡裂口、同樣血跡斑斑的雙手，顫抖著捧起一掬渾濁的、奔流而去的渠水！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如同滾燙的希望！她布滿風霜雨水的臉上，淚水混著泥漿肆意流淌，猛地回頭，對著自家屋后那片依舊泥濘、但水位正肉眼可見下降的土地，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妮兒——！水退了——！咱家有救啦——！”聲音嘶啞破碎，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生機！
張瘸子那條殘腿深深陷在泥中，沾滿泥漿的臉上肌肉劇烈抽動，那只獨眼死死盯著廢溝入口處奔騰的水流，布滿紅血絲的眼底，一片麻木的灰敗終于被巨大的、如同死灰復燃般的亮光取代！他喉嚨里發出一個沉悶卻無比響亮的音節：“……好——！”
王麻子和他兩個半大兒子，如同三只從泥水里撈出來的小獸，互相攙扶著，咧開凍得發紫的嘴唇，露出沾著泥漿的白牙，疲憊至極的臉上綻放出劫后余生的、帶著傻氣的笑容。
孫伯依舊如同礁石般立在渠邊，沉默地看著奔騰的渠水涌入廢溝。那張如同刀劈斧鑿般冷硬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銳利如鷹的琥珀色瞳孔深處，映照著渾濁的水流，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漣漪。他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緩緩收回了那根磨得油亮的硬木短棍，無聲地插回腰間。沾滿泥漿的陳舊蓑衣下，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幾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絲緊繃。
沈微婉枯槁的身體，在聽到那聲“通了”的嘶吼時，就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支撐的提線木偶。
一直死死繃緊的、榨取著每一分潛力的弦，驟然斷裂！
深陷的眼窩里，那點燃燒了太久、支撐她拼殺到最后的銳利微光，如同耗盡了所有燃料的星辰，瞬間黯淡、熄滅，只剩下無邊的疲憊和空洞。
她甚至沒有力氣去看那奔流的渠水。
沒有力氣去看水位下降的田地。
沒有力氣去看身邊那些狂喜、哭泣、吶喊的村鄰。
沾滿厚重泥漿、早已磨爛滲血、甚至能看到翻卷皮肉的手掌，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
沉重的鋤頭早已不知丟在何處。
枯槁的身體失去了所有平衡，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后一仰！
“噗通！”
一聲沉悶的響動。
她重重地、毫無緩沖地，癱倒在冰冷粘稠、依舊泥濘不堪的渠岸邊！
冰冷的泥漿瞬間包裹了她殘破的身軀，刺骨的寒意瘋狂地鉆入早已濕透的骨髓。斷裂的肋骨處傳來一陣遲滯的、卻更加深沉的悶痛，如同無數根鋼針在體內緩慢地攪動。右腿麻木得毫無知覺，像一截不屬于她的朽木。額角傷口的刺痛被麻木取代。
力氣徹底耗盡了。
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肺腑撕裂般的沉重感，如同破舊的風箱在胸腔里艱難地拉扯。
她癱在泥地里，如同被洪水沖上岸的、殘破的浮木。泥漿糊滿了她的頭發、臉龐、脖頸，包裹了她單薄破爛的衣衫，只露出一雙深陷的、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向鉛灰色、依舊飄灑著冰冷雨絲的天空。
意識在巨大的疲憊和脫力中浮沉。
耳邊那些狂喜的吶喊、激動的哭泣，仿佛隔著厚重的水幕，變得遙遠而模糊。
視線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
越過身邊老楊頭顫抖捂臉、無聲慟哭的佝僂身影。
越過李嬸捧著渠水、嘶聲吶喊的激動側臉。
越過張瘸子獨眼中爆發的亮光。
越過王麻子父子沾著泥漿的傻笑。
越過孫伯沉默如山的冷硬側影。
最后。
極其緩慢地。
移向了自家屋后那片剛剛從洪水魔爪中掙脫出來的田地。
渾濁的積水正順著新挖的主渠和地勢，快速地退去。
如同退潮般，露出了被蹂躪得一片狼藉的泥濘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