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寒風似乎也凍不住集市角落那股奇異醇厚的咸鮮酵香。沈微婉的攤前,那三只粗陶壇子如同磁石,吸引著越來越多被香氣勾來的腳步。熟客絡繹,生面孔也日漸增多。銅錢落入破瓦罐的“叮當”聲,雖依舊細碎,卻比寒風更清晰地叩擊著沈微婉枯槁的心房,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流。
安兒的小臉在寒風中凍得通紅,大眼睛卻亮得驚人。他像一只盡職的小護衛,緊挨著母親冰冷的腿側,懷里抱著靛藍布老虎和灰耳朵兔子。當母親忙碌時,他會用稚嫩的聲音小聲提醒:“娘……錢……”
或者笨拙地幫著遞過豁口粗碗,奶聲奶氣地對猶豫的客人說:“婆婆……豆角……甜的……”
生意正好的當口。
一股濃烈到刺鼻、如同廉價香粉被打翻般的甜膩香氣,裹挾著一股刻意營造的體面氣息,再次蠻橫地插入了腌菜攤霸道的自然酵香之中。
吳氏來了。
依舊穿著那身簇新的靛藍細棉襖,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厚厚的白粉蓋不住她微黃的面色和眼角的細紋。她身后跟著那個挎著空籃子、垂頭縮肩的小丫頭。與上次冷眼旁觀不同,這一次,她抱著雙臂,臉上掛著一層虛偽的假笑,吊梢眼里卻淬著冰,徑直朝著沈微婉的攤位走來,步子踩得格外響,仿佛要將腳下污穢的石板都踏碎。
她的到來,如同冷水潑入滾油。攤前剛剛還熱絡的氣氛瞬間凝滯。幾個正在挑選腌菜的婦人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臉上露出尷尬和畏懼的神色。王嬸眉頭緊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出聲。李嬸和張嫂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豐裕號趙娘子的心腹娘姨,在這小鎮上,積威甚重。
吳氏在攤前站定,居高臨下。那股劣質脂粉和桂花頭油混合的甜膩氣味,霸道地壓制著壇子里逸散的咸鮮酵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反差。她挑剔的目光如同最惡毒的掃帚,一寸寸刮過沈微婉枯槁變形、布滿風霜血污的臉,掃過她身上洗得發白、打著厚厚補丁的破襖,掃過安兒凍得通紅、抱著破布偶的小臉,最后,如同發現污穢的源頭,死死釘在那幾碗色澤誘人的腌菜上。
她的嘴角極其夸張地向下撇著,形成一個刻薄的弧度。涂著劣質口脂的薄唇開啟,聲音如同被掐著脖子的母雞,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集市角落的嘈雜,瞬間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喲——嗬!”
一聲拖長了音調的、帶著濃重鼻音和毫不掩飾惡意的驚嘆,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向沈微婉!
吳氏吊梢眼斜睨著攤上那碗翠綠飽滿、如同翡翠般的泡豆角,枯瘦卻保養得過分干凈的手指,極其做作地虛掩在涂了厚粉的鼻尖前,仿佛嗅到了世間最污穢不堪的氣味。
“嘖嘖嘖!”她夸張地咂著嘴,聲音又尖又利,如同砂紙刮過鐵皮,“這腌菜……嘖嘖嘖!瞧瞧這地方擺的!臭水溝邊上!爛菜葉子堆里!”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旁邊那條流淌著魚攤血污和爛菜葉的污水溝,又嫌惡地掃了一眼堆積的垃圾。
“一股子窮酸晦氣!”她的聲音陡然拔得更高,如同潑婦罵街,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針尖,狠狠扎向沈微婉和她的腌菜,“隔著八丈遠都聞見了!臭烘烘!騷哄哄!跟這地界兒一個味兒!”
她猛地彎下腰,吊梢眼死死盯住離她最近的那碗琥珀色的蘿卜絲,仿佛在欣賞一件極其骯臟的物什,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鄙夷和幸災樂禍的表情。
“看看!看看這顏色!”她尖聲叫道,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碗里,“黃不拉幾!黏糊糊!看著就膩歪死人!誰知道是用什么爛菜幫子、爛蘿卜頭腌的?指不定還是耗子啃剩下的!”
她的目光又掃向墨綠的雪里蕻條,嘴角咧開一個惡毒的笑:“還有這個!黑黢黢!跟爛草根似的!一股子土腥子味兒!熏得我腦仁疼!這種東西也敢拿出來賣?!”
>t;最后,她的視線如同毒蛇般鎖定在沈微婉枯槁煞白的臉上,聲音陡然轉為陰冷刻骨的詛咒:
“吃這種腌臜東西,也不怕爛腸子!生瘟病!晦氣!沾上一點都折壽!”
惡毒的詛咒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下!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微婉枯槁的身體上!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如同巖漿,瞬間沖上頭頂!她枯槁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名為“生路”的微光在巨大的污蔑和惡意下瘋狂搖曳,幾乎要被徹底澆滅!
安兒小小的身體瞬間僵直!巨大的恐懼讓他小臉煞白如紙,大眼睛里瞬間盈滿了淚水!他死死抱住母親的腿,將小臉深深埋進母親破舊的褲腿里,冰冷的顫抖如同電流般傳遞過來。
攤前死寂一片。
所有路人的目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鬧劇吸引,帶著好奇、探究、嫌惡,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刺在沈微婉身上。剛剛還在挑選腌菜的婦人,如同被燙到般縮回了手,臉上帶著驚恐和濃重的嫌惡,仿佛那碗里的不是腌菜,而是真正的瘟疫之源。就連王嬸,看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臉上也露出了猶豫和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