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卻異常沉穩,又舀起第二勺,吹得更涼些,再次小心地滴入。這一次,藥汁在安兒口中停留了片刻,那微弱的、幾乎斷絕的吞咽反射似乎被這苦澀的味道刺激了一下,喉頭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
但在沈微婉眼中,卻如同驚雷!
她的淚水瞬間洶涌而出!
老者眼中也閃過一絲微光,更加耐心,一勺,又一勺,緩慢而堅定地將那濃黑苦澀的藥汁,一點點渡入安兒口中。雖然大半依舊流出,但每一次那極其微弱的吞咽,都讓沈微婉瀕死的心跳動一下。
喂完小半碗藥,老者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放下碗,又迅速拿出幾根細長的銀針,在油燈火苗上燎過消毒,然后極其精準、快速地刺入安兒頭頂和手部的幾個穴位。銀針微微捻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藥鋪內,只有油燈燃燒的聲音和老者的喘息聲。沈微婉緊緊抱著安兒,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一瞬不瞬地盯著孩子青紫的小臉,感覺著懷中那滾燙的體溫。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懷中那微弱得如同游絲般的呼吸,似乎…似乎平穩了一絲?
那急促的哨音,好像…減弱了一點點?
滾燙的體溫,似乎…不再那么灼手?
沈微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什么。
老者也一直凝神觀察著,此刻,他緊鎖的眉頭終于微微舒展了一絲,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了一口氣。他緩緩拔下銀針,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透著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穩:“藥力…開始行開了…暫時…吊住了一口氣…”
這句話,如同天籟!
沈微婉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松開!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虛脫感瞬間席卷了她!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抱著安兒,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失聲痛哭!那不是悲傷,是壓抑了太久太久、終于找到宣泄口的、如同洪水決堤般的嚎啕!是絕望深淵中終于看到一絲微光的宣泄!哭聲嘶啞、破碎,卻充滿了生命重新燃起的悲愴力量!
老者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懷中那雖然依舊病弱、但呼吸終于平穩了一點的孩子,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深重的悲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濕潤。他默默地收拾著藥具,沒有打擾這劫后余生的哭泣。
良久,沈微婉的哭聲才漸漸轉為壓抑的抽噎。她掙扎著坐起身,依舊緊緊抱著安兒,仿佛怕一松手孩子就會消失。她看著老者,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多…多謝大夫…救命之恩…沈微婉…今生今世…做牛做馬…”她哽咽著,語無倫次。
老者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他走到柜臺后,拿起筆,在一張黃麻紙上飛快地寫下藥方:“別說這些。這藥只是暫時吊住他。明早還需再服一劑,還要加上人參須固本培元,方能真正穩住心脈。否則……”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沈微婉明白。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間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人參……那該是多貴的藥?
她下意識地伸手,顫抖著摸索向自己貼身的、唯一還算完好的里衣口袋。那里,藏著她在林家最后幾個月偷偷攢下的、僅有的幾枚銅錢。她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哆嗦著掏了出來。
幾枚冰冷的、邊緣磨損得發亮的銅板,安靜地躺在她那布滿凍瘡裂口、沾著血污和泥垢的手心里。那是她全部的身家,此刻卻顯得如此寒酸和沉重。她捧著這幾枚銅板,如同捧著千斤重擔,遞向老者,聲音卑微而顫抖:“大夫…我…我只有這些…不夠…我知道不夠…求您…先賒著…我…我給您做工…劈柴擔水…洗衣做飯…什么臟活累活我都干!求您…救救安兒…”她的聲音再次帶上了哭腔。
昏黃的油燈光下,那幾枚沾著婦人體溫和血污的銅板,在老者渾濁的眼中折射出微弱的光。
老者看著那幾枚銅板,又看看眼前這額角傷口還在滲血、形容枯槁如鬼、眼中卻燃燒著不顧一切求生意志的婦人,再看看她懷中那氣息奄奄、命懸一線的孩子。
一股深沉的、復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有對這世態炎涼的憤怒,有對眼前這婦人悲苦遭遇的同情,更有一種行醫數十年、早已看透生死卻又無法對眼前絕境袖手旁觀的醫者仁心。
他長長地、無聲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仿佛承載了太多沉重的世事。
老者伸出手,卻沒有去接那幾枚銅板。他那布滿老年斑、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只是從沈微婉攤開的手掌里,極其緩慢地、鄭重地捻起了其中一枚。
一枚最舊、磨損最厲害、幾乎看不出字跡的銅板。
他將這枚銅板握在手心,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觸感,然后,抬起頭,渾濁卻溫和的目光落在沈微婉驚愕的臉上,聲音低沉而清晰:
“診金藥費,清了。”
沈微婉猛地抬起頭,沾滿血污淚水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她看著老者手中那孤零零的一枚銅板,又看看自己掌心剩下的幾枚,巨大的震撼讓她瞬間失語!一股難以喻的、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和喉嚨!
“大…大夫…”她哽咽著,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是滾燙的、飽含著巨大感激和不敢置信的淚水。
老者將那枚銅板隨意地丟進柜臺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舊陶罐里,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他不再看沈微婉,轉身走向藥柜,開始按方抓第二劑藥,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今晚,你們就歇在里間榻上。外面風雪大,孩子受不得再折騰了。”他頓了頓,一邊熟練地稱量著藥材,一邊仿佛自自語般低聲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入了沈微婉的耳中:
“灶房缺柴,水缸也快空了。明日…留你劈柴擔水。”
沈微婉抱著安兒,僵立在原地,任由滾燙的淚水沖刷著臉上的血污。她看著老者那在藥柜前忙碌的、有些佝僂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懷中呼吸雖然微弱卻已不再瀕危的安兒,再看看自己掌心那幾枚失而復得的銅板。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如同破開堅冰的春水,瞬間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沖散了骨髓深處的酷寒,融化了心頭沉積的絕望冰霜!那暖流,名為希望,名為人間尚存的一息悲憫。
她緩緩地、極其珍重地收攏手掌,將那幾枚帶著體溫的銅板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這黑暗世道中,最后一縷、卻足以照亮前路的微光。
藥鋪里間,窄榻上。
安兒小小的身體在藥力作用下,滾燙的體溫似乎開始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回落。那微弱卻平穩的呼吸聲,如同天籟。
沈微婉緊緊抱著他,坐在榻邊,不敢合眼。
角落里,小小的藥爐里,炭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橘紅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母子二人依偎的剪影,也在這冰冷的、風雪肆虐的長夜里,投下一方溫暖而堅韌的光暈。
窗外,風雪依舊呼號。
窗內,仁心微光,驅散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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