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骨剔寒。林府西角那間最逼仄的偏房,紙糊的窗欞擋不住半分,嗚嗚咽咽地嘶鳴著往里鉆。屋角的冰棱子倒掛下來,寒氣絲絲縷縷滲入骨髓。
沈微婉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棉絮板結的舊襖子,指尖凍得通紅,幾乎沒了知覺。她佝僂著背,緊緊偎在小小的炭盆邊——盆里只有幾塊半死不活的劣炭,吝嗇地吐著一點微弱的紅光,連這點暖意也被四周砭骨的寒氣迅速吞噬。
“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從角落那張窄小的板床上傳來,稚嫩又破碎。
她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那咳嗽聲攥住狠狠擰了一把,瞬間丟開那點可憐的火苗,撲到床邊。三歲的安兒蜷縮在薄薄的舊被里,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卻泛著青白,每一次咳嗽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
“安兒乖,娘在,娘在……”微婉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強壓下去的哽咽。她慌忙倒出一點溫在炭盆邊沿的藥汁,黑褐色的湯水在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晃蕩,散發出濃重的苦澀氣味。她小心地扶起安兒滾燙的小身子,一點點將藥喂進去。
藥汁順著孩子干裂的嘴角流下一些,微婉趕緊用袖口去擦。粗糙的布料磨過安兒細嫩的皮膚,留下微紅的印子,她心口又是一陣尖銳的疼。這藥,還是她當了自己最后一只陪嫁的素銀簪子換來的,卻不知能撐過幾時。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一陣模糊的喧鬧和絲竹管弦之聲,裹挾著脂粉香氣與酒肉的味道,被寒風斷斷續續地送了過來。那是從東邊正院傳來的。今夜,是林文軒新納的寵妾柳如眉的生辰。暖閣里必定是紅燭高燒,銀霜炭燒得滿室如春,錦帳熏香,主母柳氏穿著簇新的云錦襖裙,釵環耀眼,正享受著丈夫的溫存和滿堂的奉承。或許,還有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羹……那暖意,奢侈得如同隔世的幻夢,只襯得她這間偏房,如同冰窟地獄。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開,寒風裹著雪粒子呼嘯而入,瞬間撲滅了炭盆里最后一點可憐的紅光。
婆母周氏裹著一身沉甸甸的紫貂皮大氅,帶著一身外頭的寒氣和一股濃烈的檀香氣,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她保養得宜的臉上罩著一層嚴霜,細長的丹鳳眼掃過這陋室,毫不掩飾其中的鄙夷與厭惡,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她的眼睛。
“沈氏!”周氏的聲音又尖又利,像冰錐子一樣扎破屋里的死寂,“你還有臉在這里磨蹭?”
微婉下意識地將懷里咳得虛弱的安兒護得更緊些,強撐著站起身,屈膝行了個禮,聲音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發顫:“母親…安兒病得厲害,媳婦……”
“少拿那病秧子說事!”周氏不耐煩地打斷她,一步上前,幾乎要戳到微婉的鼻尖,“你嫁入我林家三年,除了生下這么個三天兩頭咳血、養不活的賠錢貨,還做過什么?林家的香火,指望你?笑話!”
一股寒意從微婉的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屋外的風雪更冷。
周氏猛地從寬大的袖籠里抽出一張紙,劈頭蓋臉地朝微婉摔了過去。那紙帶著一股冰冷的風,“啪”地一聲,正正落在微婉手中那只豁了口的藥碗里。黑褐色的藥汁迅速洇開,污了紙上那濃黑工整的字跡。
休書。
兩個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微婉的眼底,灼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三年無所出,犯了七出之條!”周氏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判決,“簽了它!立刻給我滾出林家!休要再玷污我林家的門楣!”
無所出?
這三個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沈微婉心臟最深處。巨大的悲憤和屈辱猛地沖上喉頭,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她身體晃了晃,死死摳住冰冷的床沿才勉強站穩。
“母親!”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極致的痛苦而撕裂,“安兒…安兒不是林家的血脈嗎?況且…況且媳婦并非無所出!兩年前…兩年前我明明有過身孕!是…是……”她的話哽在喉嚨里,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和那場“意外”小產帶來的劇痛與絕望瞬間將她淹-->>沒。是柳如眉!那碗“安胎藥”下去后,腹中成形的骨肉化作了一灘污血!可當時,誰信她?丈夫林文軒只當她不小心,婆母周氏更是斥責她福薄命賤,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住口!”周氏厲聲呵斥,眼中沒有絲毫動容,只有更深的嫌惡,“那沒福氣的孽障也算?你自己沒本事留住,怨得了誰?如今文軒身邊有如眉,那才是真正的宜男之相!休要再狡辯!簽!”
門廊下的陰影里,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她的丈夫,林文軒。
他穿著簇新的寶藍色錦緞直裰,外面罩著玄狐皮裘,通身的氣派與這破敗的屋子格格不入。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窗欞外飄飛的雪上,仿佛屋里這剜心刺骨的一幕,這瀕死的幼子,這即將被休棄的發妻,都與他毫無干系,不過是擾了他賞雪的興致。他甚至沒有朝咳嗽的安兒看上一眼。
那冰冷的側影,比周氏所有的惡惡語加起來,更讓沈微婉感到徹骨的絕望。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像炭盆里那點余燼,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