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亞瑟微微點頭,臉上終于露出一點溫和的神色:“你們叫什么名字?”
“奧斯汀,喬治?奧斯汀。”年長者答的很干脆。
“哈羅德……哈羅德?博克。”年輕人緊跟其后,聲音雖輕,但還算利索:“外交部三等抄寫員,年初剛轉正。”
亞瑟聽罷,輕輕嗯了一聲,旋即笑著對迪斯雷利開口道:“奧斯汀先生,博克先生,很好。白廳并不缺聰明人,但是真正讓人放心的卻不多。本杰明,別怪我多嘴,我覺得這兩位先生將來肯定會很有前途。”
迪斯雷利心領神會的接話道:“亞瑟爵士的眼光向來不差,如果他說你們將來前途無量,那我自然也得仔細記下這兩位先生的名字。”
說到這里,迪斯雷利適時起身,朝著二人伸出了手:“本杰明?迪斯雷利,很高興不久之后將在外交部與二位共事。”
年長的奧斯汀在聽到本杰明?迪斯雷利這個名字的那一刻,臉上的肌肉幾乎是肉眼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作為外交部的資深辦事員,刊發各種官方任命消息的《倫敦公報》可是他每周的必讀刊物,而在從倫敦出發前往南安普頓之前,他清楚的記得,最新一期的《倫敦公報》左下角的“小豆腐塊”里赫然刊登了首相羅伯特?皮爾爵士任命本杰明?迪斯雷利為新一屆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外交部議會秘書的消息。
“我……我榮幸之至,閣下。能在此地得蒙您親自介紹,真是……令人意外的光榮。請允許我在此向您道賀,恭祝您在接下來的任期中,于外交部工作順利。”
年輕的哈羅德?博克則完全沒那么多心機,他的眼鏡在鼻梁上又滑了一截,卻渾然不覺。
此時,他的眼睛瞪得簡直比剛才讀《晨報》上的斗毆新聞時還大。
博克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本杰明?迪斯雷利是誰。
那個經常在《英國佬》上發表辛辣社論的作者,那個經常被《布萊克伍德》批評為“浪漫主義自戀狂”的怪才小說家,那個傲慢自大、緋聞不斷又野心勃勃的保守黨年輕議員……
他……現在竟然要來外交部當大臣的副手?
迪斯雷利與兩位年輕文官的手輕輕一握,力道不大,卻極為得體。
“奧斯汀先生,博克先生。”迪斯雷利語氣不疾不徐:“我剛剛被任命為外交部的議會秘書,說實話,除了一份任命狀,我對這座部門的內部運作知之甚少。”
他說著,目光在二人之間輕輕游移,語氣略帶一點誠懇的自嘲:“畢竟我以前擅長的是寫小說、打選戰和……偶爾激怒《布萊克伍德》雜志社。但如今我得坐到公文堆里,和約翰?白克豪斯共事,這種滋味,說來多少讓人有些害怕和擔憂。”
奧斯汀連忙表態:“閣下太謙虛了,工作的事情,外交部自有章程……”
“正是因為自有章程,所以我想盡快摸清它的脈絡。”迪斯雷利抬手打斷他,嘴角卻多了一分笑意:“我一直相信,了解一座機關最好的辦法,不是讀手冊,也不是拜訪那些高高在上的領導,而是聽聽那些每天和公文打交道、和時間賽跑、卻常常被大人物遺忘的基層人員的聲音。”
年輕的博克激動地開口:“就像是羅伯特?卡利警長一樣。”
迪斯雷利的語氣毫不居高臨下,甚至還帶著一點親和力:“對,就像羅伯特?卡利一樣盡忠職守的普通人的聲音,這才是我最需要的。”
博克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幾乎脫口而出:“閣下說得太對了!”
迪斯雷利笑了笑,他繼續說道:“所以……今晚我會在高街那家紅獅酒館訂一張桌子,那里地方不大,但牛排做得不錯。你們二位若是愿意,不妨與我共進晚餐,順便聊聊外交部的現狀、文書流程、還有……哪些人值得信賴。”
“閣下如果不嫌棄,我們自然榮幸之至。”奧斯汀迅速做出了答復,他簡直沒有半點猶豫,更耐人尋味的是,他的態度已經從最初的被動應對,變成了某種試探性的靠攏。
畢竟,對于這些基層的白廳辦事員來說,他們的晉升可遠不像達官顯貴的子弟那么迅速,那種能夠一步登天的幻想幾乎只存在于夢中。但誰能想到呢,這夢想弄不好就要成為現實了?畢竟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得到部門長官的看重。更別說,迪斯雷利還這么年輕,他未來的路還長著呢。
“我們……我們一定準時到。”博克說話時還帶著些許慌張,但語氣中那一絲欣喜卻已經遮掩不住。
“好極了。”迪斯雷利滿意地點點頭:“時間大概是六點半,到時候我們邊吃邊聊。不過現在嘛,就不打擾你們的公務了。波拿巴先生不太喜歡身后有尾巴,大仲馬先生弄不好會把你們寫進劇本,亞瑟爵士則會記住你們寫報告時的每一個用詞。我個人建議你們早點回去,免得過段時間夜鶯公館傳來什么‘新情報’,你們卻沒人在場。”
此話一出,奧斯汀和博克哪里還有拒絕的理由。
“閣下說得對,我們這就告退。”
亞瑟在一旁微笑點頭:“祝你們下午愉快,不送了。”
兩位辦事員剛走,屋里幾人便交換了個眼色。
大仲馬第一個坐不住,他靠著椅背嘖了一聲:“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們倆倒是演得穩。人家眼鏡都快掉地上了,可你倒好,一句‘我會感到很失望的’,說得就跟老媽子教訓不爭氣的兒子似的。要我說,你們倆還在政壇混什么?跟我去巴黎吧,我簡直找不出比你們倆更出色的舞臺劇演員,甚至連稍微接近的沒有。”
迪斯雷利翻了個白眼:“找不到比我們更出色的?那是那天你不在卡爾頓府,沒看見威靈頓公爵和皮爾是怎么演我的。那種明知道對方在耍猴,你還得強行配合他們演出的滋味兒,你知道有多惡心嗎?”
經過俄國歷練的亞瑟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要不說大伙兒都想往高處爬呢?官大一級就是能惡心人。”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笑出了聲。
只不過路易的笑容里卻五味雜陳。
他禁不住回想起了三年前,當時亞瑟天天都在忙著遞條子上報,寫個案情陳述都被羅萬翻來覆去的要求,一般情況下,改三遍都算是少的了。
至于迪斯雷利呢?那時候,這個猶太小子還整天在報紙上跟人開罵戰、打嘴炮,說自己快選上議員了,然而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說他只要一選,必定會是落榜。
結果,現在呢?
路易勉強的笑了笑:“兩年過去,你們都走上正軌了。而我呢?走了一圈,現在又繞回來了。”
他這番話沒帶任何埋怨,反倒像是一種坦白,帶著點兒輕輕的自嘲。
狄更斯首先安慰道:“不是每個背負著波拿巴姓氏的人都能這么撐著往前走的。路易,在經歷了斯特拉斯堡之后,你現在還能活著坐在這兒,這就已經贏了很多人。”
亞瑟也開口道:“其實斯特拉斯堡的失敗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難道沒看到嗎?自從你被捕之后,巴黎的報紙,不管是波拿巴派、共和派還是正統派,所有的報紙都在為你發聲。那些與你一起參與了斯特拉斯堡政變的同謀,他們被送上了阿爾薩斯刑事法庭,然而阿爾薩斯的陪審團卻宣判所有被告無罪,而法國公眾也集體為陪審團的判決喝彩。路易,我覺得,你可能比你想象中還要更受法國人民的擁戴。固然,這一次你失敗了,但是這世上能夠一次成功的事情本就不多,好事多磨嘛。”
迪斯雷利嬉皮笑臉地說道:“何況你這次回來,還有兩個朋友幫你攆走了外交部的小尾巴,雖然這并不能直接幫助你光復法國,但好歹也算是取得了一場階段性戰役的勝利了。”
路易這才笑了,雖然不算暢快,但好歹帶著點溫度。
“我承你們情。”他舉起茶杯與朋友們相碰:“要不是你們,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從那兩人手中脫身。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這次我可能又要在倫敦常住一段時間了。”
迪斯雷利率先回以碰杯,一邊搖頭一邊開玩笑道:“常住?我代表外交部表示歡迎,但你得提前讓亞瑟打個招呼給內務部,免得那幫老家伙看到你名字又以為政變要來了。”
亞瑟搖了搖頭:“算了吧,在羅伯特?卡利的紀念儀式后,內務部現在對我可是恨之入骨。”
路易作為亞瑟曾經的警務秘書,他對白廳內的條條框框同樣有著深刻的了解,疊加上他在蘇格蘭場的任職經歷,路易難免與警官們同仇敵愾,滿心都是對內務部的怨氣。
路易試探著問道:“你是說辦公桌后那位?內務部的常務次官,塞繆爾?菲利普斯?那老東西憑什么恨你?如果沒有蘇格蘭場,內務部在維穩方面的作用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亞瑟對此不置可否,他只是委婉的回道:“但菲利普斯先生貌似不是這么認為的。而且,路易,我覺得你至少在公眾場合不要表達類似的激進觀點。”
“我會低調行事的。”路易輕笑道,他的神情恢復了幾分往日的不羈:“和三年前相比,我也總該有點長進了,不是嗎?我該學學你,學學亞歷山大,學學查爾斯,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之前,我首先得靜下心來,給《英國佬》寫幾部自傳體式的文學作品。”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