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費金先生來了。”
亞瑟的目光從《泰晤士報》上稍稍挪開,摸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針正好指向八點,費金這老小子還挺守時的。
費金在門口站得筆直,雖然他那常年彎曲的脊背依舊讓他看起來有些佝僂,但在低垂的帽檐下,那副自然的慈祥笑容,卻讓他看起來就像是西區常見的古板老頭兒。
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灰色裙子的年輕女子。
她的面容帶著幾分蒼白,低著腦袋,不敢直視房間里的任何一人。
看得出來,這姑娘應該不是慣犯,否則也不至于出個貨就緊張成這樣。
瞧瞧她身邊的費金,這位金盆洗手的海事店主今天特意換了一身正派紳士的裝束。
深色呢料外套整齊得幾乎沒有一絲褶皺,盡管料子略顯老舊,但看得出,這衣裳平時打理得不錯,就連紐扣上都泛著油潤的金光,顯得格外講究。再配上紅木手杖、白襯衫和高禮帽,就算費金的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贊美我主”,都不會讓人感到違和。
貝姬站在門前,目光卻隨著那位年輕女子的出現而略微一頓。
她微微皺眉,似乎覺得有些熟悉,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直到那位女子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入房間,貝姬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驚訝。
“麗齊?”貝姬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臉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麗齊的身體猛地一僵,顯然被貝姬的聲音嚇到了。
她急忙抬頭,臉上閃過一抹慌亂,嘴巴微微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貝姬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反倒是笑著走上前去,滿臉興奮地說道:“天哪,麗齊!真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這么久沒見你了,你最近好嗎?我最近忙的緊,快一個月沒去讀書會了,你們那邊現在過得怎么樣?”
麗齊的目光閃爍,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就連語氣都有些顫抖:“我……我很好,謝謝你,貝姬小姐。讀書會……一切都好。”
貝姬興高采烈地與她交談:“真是太好了!麗齊,你知道嗎,我每次在讀書會上聽到你讀的那些文章,都讓我感到受益匪淺!你真的是個非常聰明和有才華的姑娘。”
接著,她又轉頭看向亞瑟,高興的替麗齊引薦道:“爵士,這位是麗齊小姐,她在我們的讀書會里可是個非常受歡迎的淑女。讀書會里面有不少女仆,但是在我們當中最能干的,一定是她了,畢竟她可是替王室工作的。”
她說著,還下意識拍了拍麗齊的肩膀,完全沒有意識到麗齊的身體早就緊繃得像一塊上緊發條的齒輪了。
麗齊的臉色白的像張紙,她張了張嘴,想要否認貝姬說的那句話:“我、我……不是……”
然而話還沒說完,她就聽見貝姬的聲音如同洪流般將她打斷。
“你今天怎么會來拜訪亞瑟爵士呢?是王室派你來的嗎?是不是大人物們終于想起爵士的功勞,要把他調回蘇格蘭場工作了,嗯……或者說,是白廳的其他部門,外交部?”
麗齊雙手緊握,心臟劇烈跳動了幾下,就好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似得。
她的大腦一片恍然,猛地想起了先前貝姬在讀書會時各種“信口開河”的表現。
雖然她們參加的讀書會規模并不大,但是能夠負擔得起這種不必要支出的女仆也絕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洗衣婦,她們雖然不屬于上流階層,但是卻依然養成了上流階層互相攀比的壞習氣。
因此,替什么樣的家庭服務,在家庭中擔任什么職位,也就決定了女仆在讀書會里的社交地位。
在女仆當中最受尊敬的肯定是女管家,她們管理著為客人端茶倒水的客廳女仆,負責消毒儲存食物、保管瓷器的儲藏室女仆和負責打掃房間衛生的家庭女仆。
其次是廚娘,由于專業化比較強,所以廚娘一般不受女管家約束,其他女仆也插不來手,而且廚娘一般還會管理廚房女仆和洗碗女仆。
最后則是貼身女仆,貼身女仆同樣不歸女管家管,而是直接歸女主人管,而且由于貼身女仆地位特殊,不僅要服侍女主人穿衣洗漱,替她睡前暖被,還必須熟悉現在的流行時尚,幫助主人以最好的儀態展現在世人面前。所以,她們自然有著讀書識字的需求,而貼身女仆也是讀書會中所占比例最高的。
至于其他類型的女仆,由于薪資不高、工作繁重,加之沒有休息日,所以你幾乎很難在讀書會里看見她們的蹤影。
當然,并非所有女仆都會像貝姬這么缺心眼兒似得將自己的老底吐得一干二凈,為了維持虛榮心,貼身女仆謊稱自己是女管家的事情并不稀奇。
可即便貝姬說的全是實話,但這也不妨礙女仆們認為她在撒謊。
貝姬的口無遮攔常常會讓她淪為讀書會里其他女仆眼中的笑柄。
雖然她沒有意識到,但那些女仆們私下里早就開始對貝姬產生了不信任的情緒。
按照她們的話說,那就是:“她以為她能和外交官打交道?鄉下姑娘不懂得這個行業,最多不過是個中等階層家庭的女傭,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么高的圈子。”
她那種自吹自擂的姿態,常常讓她們覺得她不過是個剛進城的鄉下姑娘,想要憑借對上層階級的幻想來裝點自己的一些生活。
但凡是能夠為貴族家庭服務的女管家,哪個不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她氣質不俗、能力拔群。
更遑論,貝姬吹噓的還是極為看重貴族交際和禮儀標準的外交官家庭了。
外交官聘這么一個不懂禮數的黃毛丫頭,他難道是打算展現自己在外交工作方面的業余態度嗎?
總得來說,讀書會女仆們還是有見地的。
畢竟在唐寧街15號的諸位同僚眼中,在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的眼中,貝姬的雇主在外交工作方面確實是挺業余的。
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是個專業的條子。
“我……我……”麗齊急得說不出話來,腳下的步伐開始有些不穩,仿佛一切都開始失控。
她怎么可能想到,貝姬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前英國駐俄文化參贊,歷任漢諾威王國駐哥廷根大學國家特別代表兼學術總監、1833年《漢諾威王國憲法》制憲改革顧問,以及最重要的,大倫敦警察廳助理警察總監、倫敦警務情報局局長、倫敦地區檢察署檢察副長及警方代表。
貝姬認識的單詞沒有多少,但是這并不妨礙她能把亞瑟幾張名片上的頭銜背的滾瓜爛熟。
麗齊恐慌的望向身邊的老費金,但心里有底的“老烏鴉”這次反倒很淡定。
他不是第一次和亞瑟合作了,也了解這位已經落山的“警界新星”的辦事風格,亞瑟?黑斯廷斯這個名字在倫敦地下社會還是有點信譽的。
“坐吧。”亞瑟抬手吩咐道:“貝姬,給兩位客人準備些茶點吧。”
老費金鄭重其事的打量著屋內的裝潢,住慣了圣吉爾斯“豪宅”的老頭兒艷羨道:“真是氣派,您在這屋子上沒少開支吧?”
亞瑟倒沒有隱瞞這間羅斯柴爾德家族提供的“社會保障房”的真實價格:“不算特別貴,我買的時候連九百鎊都沒花到。”
“四百鎊?”費金瞪大了眼睛:“那……那您還真是討了巧,我還以為這樣的房子怎么也得一千鎊呢……”
亞瑟輕聲笑道:“我這個人向來運氣好,便宜的東西總會送到我的手上。比如這房子,又比如說……這個書寫盒……”
亞瑟的眼睛明明盯著桌面上的象牙書寫盒,但麗齊卻總感覺他好像在望著她。
一瞬之間,她簡直有種拿上書寫盒轉頭走人的沖動。
作為常年與王室打交道的仆人,麗齊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幫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們對貴族紋章學的研究到底病態到了什么程度。別說是名頭響亮的王室紋章,就算是絕嗣上百年的各個貴族家族,也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但是出乎麗齊預料的是,這位有著一雙銳利鷹眼的爵爺似乎并沒有發現這來歷不明書寫盒身上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