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啟示錄
書房中,猶如歲月深處的一隅,靜謐而沉郁。
窗外,暴雨正在瘋狂地傾瀉,仿佛天地間奏響了一曲悲壯的交響樂,狂風卷起的雨滴猛烈地撞擊著窗戶,發出陣陣哀鳴,如同歲月在敲打著生命的最后篇章。
書桌上擺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那位曾經矍鑠的老人如今顯得格外瘦弱而疲憊,他身上蓋著一張駝絨毯子,整個人都仿佛陷進了那張褪色的皮質扶手椅。
被歲月雕琢的臉龐布滿了溝壑般的皺紋,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昔日的光輝,卻也透露出難以掩飾的虛弱。那雙手,曾起草過無數法學講義與政治綱領的筆桿,如今只能無力地擱在膝蓋上,皮膚松弛,青筋突顯,就好像風雨剝蝕后的老樹皮。
暴雨如注,映襯出書房內更加靜寂。窗戶縫隙間滲入的狂風將煤油燈的燈芯刮得搖搖晃晃,雨水沿著窗戶玻璃滑落的軌跡,就像生命流逝的沙漏。
而門外樓梯上傳出的馬靴敲擊地面的聲響,穩健而有力,穿透了暴雨的轟鳴,就像是在為沙漏倒數。
亞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披一件濕漉漉的黑色風衣,頭頂的大檐帽上滴滴答答落下雨珠。他輕輕推開半掩的門,眼神瞬間定格在老人身上,那畫面仿佛被時間凝結。
他簡直有些不認識面前的這位老人了,明明就在一年前,他的身體狀況還沒有這么糟,還可以激情澎湃的在《威斯敏斯特評論》上揮毫潑墨,而在陽光明媚的周日下午還可以抽出空去倫敦大學的報告廳辦一場風趣幽默的講座。
邊沁吃力的抬起耷拉的眼皮,微微揚起腦袋沖著亞瑟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亞瑟,好久不見,你看起來更成熟了。”
亞瑟輕輕的拖開椅子,身體前傾握住了老人冰冷的手,輕輕的摩擦了一陣子,然而卻始終不能讓老人的體溫上升多少。
他扭過頭沖著管家吩咐道:“煩請再拿兩張毯子過來,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邊沁聞只是輕輕地笑著,他遲緩的搖了搖頭:“用不著麻煩安德魯了,他替我勞碌了一輩子,也是時候讓他歇歇了。”
站在門外的管家聽到這話,情緒忽然有些激動,他斑白的頭發都在顫動:“邊沁先生,您不要這么說,能夠為您效勞,我感到非常光榮。我沒有什么學問,做不成許多大事情,能夠替您安排好生活起居,就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這就好像……就好像我也能從您的偉大當中分潤出一些榮譽似的。”
邊沁聞止不住的搖頭:“安德魯,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明明可以像是密爾和李嘉圖那樣,去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哪怕是最年輕的查德威克,現在也已經成了大法官廳的秘書,你并不比他們差,只是缺乏邁出關鍵一步的勇氣罷了。”
安德魯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裝作開朗的笑道:“邊沁先生,老狗學不會新把戲,我的年紀大了,我現在只想著做好自己手頭的工作,幫您把身體養好。”
邊沁聽到這兒,溫和的笑著:“罷了,至少在管家這份職業上,我找不出比你做的更好的了。安德魯,能去幫我和亞瑟倒一杯茶嗎?”
“如您所愿,邊沁先生。”
安德魯深吸一口氣,微微垂下腦袋退出了房間。
邊沁聽到他的腳步聲逐漸遠了,這才扭過頭望向亞瑟問道:“這是一個很傻的人,不是嗎?”
亞瑟微微笑著:“雖然在您生病期間,我本不應該同您頂嘴的,但是我不認同您的觀點,就像是我從前同您爭論康德一樣。”
“喔?”邊沁看起來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就連眼睛里的光芒也閃爍了一下:“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亞瑟笑著回道:“功利主義原則:人類的行為完全以快樂和痛苦為動機。一種行為如果有助于增進幸福,則為正確的。如果導致痛苦,則為錯誤的。安德魯先生認為替您服務很幸福,那么對他而,這就足夠了。”
邊沁臥在扶手椅里,盯著窗外的如注暴雨,小聲念道:“可是以安德魯的才華,他明明可以為社會的集體幸福做出更大的貢獻。而留在我這風燭殘年的老頭子身邊,他又能做到什么呢?這筆買賣,終究還是太虧本了。”
亞瑟開口道:“您太悲觀了,您只是生了些小病罷了,您的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到那個時候,您還得替安德魯把他那份欠社會的幸福給做了呢。”
邊沁聞,扭過頭盯著亞瑟的眼睛,他笑得很開懷,如果不是身體不允許,興許這會兒他已經笑出聲了。
“亞瑟,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不是。”亞瑟面不改色道:“我這個人向來是實話實說的。”
“你在撒謊。”
邊沁毫不留情的戳破了亞瑟的謊,不過他好像并不怪罪這個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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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沁頓了一下,隨后接道:“但是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我太老了,老到已經走不動路,也吃不下什么食物,我只是身體還活著,但是我的靈魂已經快要掙脫這副軀殼的束縛。”
亞瑟沉默了半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末了,他只能轉而開口道:“您這是開玩笑了。如果您的身體真的這么差,怎么會宣布閉門謝客呢?不讓那些年輕人見您最后一面,您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邊沁的嘴角掛著笑容:“不,亞瑟,你不懂我,我是個真正的功利主義者。功利主義者關愛他人就意味著使對方的痛苦最小化。所以,等到我快要死的時候,請你答應我,不要讓仆們進來,也請攔住外面的那些年輕。因為當他們發現面對我的死亡而自己無能為力時,他們,會很難受的。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這樣的痛苦,由我獨自一人承擔就行了。”
亞瑟聽到這話,也免不了有些動容,他一不發的握著邊沁的手,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良久之后,他才輕聲問道:“為什么是我?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會很難受的。”
邊沁滿懷歉意的輕輕拍了拍亞瑟的手背:“我很對不住你,亞瑟。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個人把這些事做了。但是,死人是做不到這些的。而你,則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小伙子了。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或許對我還有些疙瘩,如果不是兩黨陷于爭斗,議會改革的事情成了目前的主軸,《解剖法案》或許早就已經推動了。所以,為了證明我始終如一的功利主義原則,也為了補償你的痛苦,我會把我最后的一點價值也奉獻給這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