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見到楊懷達,是九歲那年。
時任太子太師的楊懷達應邀來他家中赴宴。
那時楊懷達剛過而立之年,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官居一品太師,輔佐新帝,權傾朝野。
宴席之上,滿座朱紫,皆是人中龍鳳,可當他出現,便奪走了所有的光華。
他并非辭滔滔之輩,甚至有些沉默,但偶爾開口,必有物,讓所有人都只能點頭心服。
年幼的向景山被父親領著上前見禮,緊張得手心冒汗。
楊懷達并未因他是孩童而輕視,微微彎腰,視線與他平齊,溫和地問了他一句讀了何書,最愛哪本。
那聲音平和,讓他慌亂的心莫名安定下來。
那一刻,他只覺得,原來真正的大人物,是這樣的。
第二次,是他十二歲時,新帝登基剛滿一年,朝局未穩,北境有外邦挑釁,朝堂之上主和之聲甚囂塵上,幾乎已成定局。
那日他恰在街邊茶樓,忽聞長街盡頭馬蹄聲疾如驟雨,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之人風塵仆仆,面容疲憊又憔悴,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仿佛燃燒著熊熊火焰。
他一眼認出,那是離京巡查江南不久的楊懷達。
駿馬馳過,帶起煙塵,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議論。
他后來才從父親口中得知,楊懷達在江南聽聞朝中動向,竟不惜拋下儀仗,日夜兼程,單騎馳返京城,在最后一刻攔下了即將發往前線的求和國書。
之后更是力排眾議,在朝堂之上,面對洶洶質疑,條分縷析,陳說利害,最終說服了年輕的天子和滿朝文武,定下了力戰的國策。
那一騎絕塵的決絕身影,和后來聽聞的力挽狂瀾,在他年少的心中刻下了“擔當”與“風骨”四個字。
第三次,是他金榜題名,參加鹿鳴宴時。
那時楊懷達已是歷經風雨,眉宇間添了沉郁,但風骨依舊。
他作為新科進士,鼓足勇氣上前與身為主考官的楊懷達說話,闡述了自已對時局的一些粗淺見解。
他開口后便懊惱起來,心中忐忑,只覺得自已的粗淺想法稚嫩可笑,哪兒能入得了他的眼。
可楊懷達卻聽得很認真,沒有打斷,只平和地望著他,那一刻如同九歲那年,他的心再次平靜下來。
他想起他曾問他讀過什么書,最愛的是哪本,九歲的他太過羞怯,沒有回答。
但這一次,他終于有勇氣向他述說自已的所識所得。
待他說完,楊懷達才緩緩開口,并非駁斥,也非敷衍的夸贊,而是就他提出的幾點,逐一剖析,引申開去,指出了他思慮未周之處,也肯定了他想法中的可取之點。
那番交談時間不長,卻讓他覺得激情澎湃,也讓他每每午夜夢回遺憾的事終于圓滿。
九歲時便做的夢終于成了真。
那樣一個驚才絕艷,曾立于權力頂峰,又能在巔峰時急流勇退,十五年后為了社稷安穩再度應召出山的人物,他教出來的弟子究竟是怎么樣的人?
向景山看著窗外,那是江停官廨的方向。
想到這里,向景山的心情有些復雜。
一方面,他對江停展現出的手段感到忌憚,甚至有一絲連自已都不愿承認的,對如此年輕后生竟有這般城府的不服。
可另一方面,一想到她是楊懷達親手教導出來的,那份不服之下,又隱隱生出一種“理應如此”的認同。
楊公那樣的人物,教出的弟子,合該如此鋒芒畢露,算無遺策。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黨孫那邊,就讓他去當這塊問路石吧。
看看這位楊公高徒,會如何處置。
這既是對江停的試探,也是他向景山,向那個記憶中的身影無聲的致敬與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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