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段新紅是在一陣陣有規律的震動和沉悶的轟鳴聲中恢復意識的。每一次震動都讓她小小的身體在光滑的塑料平面上微微彈起,又落下,周而復始。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勉強分辨出,那是腳步聲。巨大、沉重,仿佛踩在她的心臟上,伴隨著模糊不清的、來自遙遠上方的說話聲,嗡嗡作響,聽不真切。
她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試圖活動一下僵硬麻木的四肢。空間極其狹窄,她伸伸手臂就能觸碰到頭頂和四周光滑的壁壘。空氣帶著一股塑料和灰塵混合的怪異氣味,有些嗆人。這里不是古董店,不是火場,也不是哪個垃圾堆。記憶像是碎裂的鏡片,她努力拼湊著最后的畫面:灼熱的火焰,嗆人的濃煙,倒塌的貨架,然后是一個少年湊近的、充滿驚奇的臉,以及他粗魯地伸過來的手指……
李小明。那個男高中生。
心底一陣冰冷的絕望彌漫開來。她落到了他的手里。那么,這里就是他的“地盤”了。這個不斷震動的、充滿噪音的地方。
“哐當!”
一聲巨大的銳響毫無征兆地在她頭頂炸開,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猛地放下。段新紅嚇得渾身一顫,本能地抱緊了腦袋,縮成一團。緊接著,一道刺眼的光線猛地撕裂了黑暗!
是抽屜被拉開了。
光線從上方傾瀉而下,暫時驅散了濃墨般的黑。她瞇起被刺痛的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個巨大的、屬于少年的頭顱遮擋了大部分光線,陰影籠罩著她。李小明那張帶著青春痘痕的臉正貼在抽屜開口處,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混合著好奇與占有的光芒,直勾勾地盯著她。
“嘿,你醒了?”他的聲音轟隆隆的,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震得她耳膜發麻。“還挺能睡嘛。”
段新紅下意識地往后縮,后背緊緊抵住冰涼的塑料墻壁。她想開口,想質問,想哀求,但發出的聲音卻微弱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更不用說穿透這巨大的噪音屏障,傳到那少年的耳中。在他聽來,恐怕只是幾聲微不足道的、蟲子般的嘶鳴。
李小明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應。他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不算太整齊的牙齒。然后,他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曾經在廢墟里戳過她的手指——再次探進了這個透明的囚籠。
那手指像一根粗壯的肉柱,帶著少年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汗味和外面世界的塵埃氣息,朝著她逼近。指甲修剪得不算整齊,邊緣有些毛糙。恐懼扼住了段新紅的喉嚨,她無處可逃,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巨大的指尖陰影覆蓋下來。
沒有用力戳,只是用指腹在她胳膊上輕輕按了按,似乎在確認她的存在和質感。
“活的,真的是活的……”李小明喃喃自語,語氣里的興奮幾乎要滿溢出來。“太神奇了!這到底是個什么原理?外星人?還是什么實驗室跑出來的變異生物?”
他的指尖帶著溫度,那溫度對于體型微小的段新紅來說,顯得有些灼人。她厭惡地扭動身體,試圖擺脫這種令人作嘔的觸碰。但這微弱的反抗似乎取悅了李明,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還挺有脾氣。”他收回手指,轉而開始敲擊囚籠的塑料頂蓋,發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響。每一聲都像小錘子敲在段新紅的神經上。“以后你就住這兒了,這是我的地盤,懂嗎?你得聽我的。”
他像是在宣布一項神圣的所有權。段新紅蜷縮著,內心一片冰涼。聽他的?像寵物?還是像玩具?
抽屜并沒有完全關上,留了一道縫隙。這使得光線和聲音能夠更多地滲透進來,也讓段新紅能夠稍微看清自己所處的環境。她所在的這個透明盒子,似乎是一個廢棄的文具盒,里面除了她,還散落著幾粒干癟的橡皮擦屑和一小段斷掉的鉛筆芯。盒子被放在抽屜的最深處,周圍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揉成一團的試卷、斷了胳膊的機器人模型、幾本卷了邊的漫畫書、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電子零件。整個抽屜彌漫著一股獨屬于少年房間的、混亂而私密的氣息。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隔著門板,顯得有些模糊:“小明!作業寫完了沒有?別又在房間里搗鼓你那些破爛!”
是李小明的母親。
“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寫!”李明朝門外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然后迅速低下頭,對著抽屜里的段新紅做了個“噓”的手勢,盡管她根本發不出什么能引起注意的聲音。他臉上閃過一絲做賊心虛的緊張,隨即又變得興奮。
“聽見沒?我媽。你可不能讓她發現了。”他壓低聲音,像是在分享一個了不起的秘密,“你是我撿到的,就是我的了。我的……秘密寶貝。”
“秘密寶貝”這幾個字,他說得格外鄭重。但對段新紅而,這不過是“私有物”的另一種,更天真,也更殘忍的說法。
他不再理會段新紅的反應,輕輕將抽屜推回了大半,只留下一條細縫供她呼吸。光線再次變得昏暗,但不再是一片漆黑。段新紅聽到他拖動椅子的聲音,然后是書本被翻開的嘩啦聲,和一支筆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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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寫作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