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實乃天眷福澤深厚!有皇太孫殿下這般卓絕出眾的皇孫為陛下分憂解勞,縱觀千古,亦是罕見的盛事!”
武英殿內,銅鑄火盆與鎏金暖爐中炭火噼啪作響,暖意融融漫遍殿宇。
大太監劉和瞇著雙眼,語氣懇切,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的由衷贊嘆,聽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朱元璋聽罷,當即朗聲大笑,笑聲爽朗洪亮,震得殿內梁柱似都微微共鳴,顯然對這番贊譽極為受用,心中暢快不已。
笑過一陣,朱元璋臉上帶著幾分難掩的得意,緩緩說道:
“允熥這孩子,確實爭氣!經過這數月的磨礪錘煉與刻苦鉆研,如今處理起朝政來已是有板有眼、章法井然,絲毫不遜于標兒當年……甚至隱隱有過之而無不及。想當初標兒剛接觸理政之事時,可沒這般快上手,中途還被胡惟庸那伙奸佞小人暗地里掣肘,憋屈了好長一陣子。”
今日不知怎的,老朱忽然生出幾分感懷往昔之意,說著說著,便自然而然提起了已故的先太子朱標。
劉和聞,眼底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閃,連忙順勢接話,語氣恭敬又懇切:“想來定是先太子殿下在天之靈,不忍見陛下日夜操勞、費心費神,特意托夢叮囑皇太孫殿下勤學苦練、勤勉理政,替陛下分擔憂勞。”
“如此看來,上天自始至終都在庇佑陛下,愿陛下龍體康健、圣安永固,大明后繼有人,未來定是一片欣欣向榮、前程似錦!”
“哈哈哈哈!”朱元璋非但沒有因提及離世的朱標而心生感傷,反倒被劉和這番話說得愈發開懷。
這可真是說到他心坎里去了……
他本以為自己的標兒走了,那個他含辛茹苦、傾注了數十年心血精心培養的接班人沒了,心中滿是悵然與不舍。
可沒想到上天果然眷顧他,又將朱允熥送到了他身邊……
這孩子不僅是嫡出正統,就連才干、能力與品德,也皆是上上之選,恰好契合了朱元璋心中對繼承人的所有期盼與要求。
也正因如此,朱元璋如今才不再避諱提及已故的朱標,反倒時常主動說起,以此來印證上天依舊站在他這邊,對他、對大明始終眷顧……
這個時代的人本就多有迷信之心,帝王更是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能得上天庇佑,大明江山便能國祚延綿、千秋萬代,如山川般屹立不倒,似江河般奔流不息、源遠流長……
是以,朱元璋聽完劉和這一番熨帖人心的話,才會如此喜不自勝、開懷不已。
劉和見此情形,悄悄松了口氣。
幸好他伺候朱元璋多年,對老朱的秉性脾氣、心思喜好了如指掌,方才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出現的尷尬,順著帝王的心意說了話。
朱元璋又暢快地笑了一陣,隨即緩緩收斂了笑容,神色漸漸變得鄭重,開口詢問起另一件事:“秦、晉、燕三位藩王,可有私下聚首,議論過什么不該說的話?”
劉和聞,當即搖頭,語氣恭敬而謹慎:“回陛下,此事奴婢并不知曉。”
其實他心中隱約知曉一些端倪,但這種涉及藩王的敏感之事,本就不是他一個太監該打探、該置喙的。
他絕不會因幾句討好的話博得了陛下歡心,便貿然開口提及這些不該他管、不該他說的事。
朱元璋也沒指望從他口中得到答案,轉而將目光投向了一直隱于殿中暗處的錦衣衛指揮使蔣寰,沉聲道:“蔣寰。”
下一刻,蔣寰便如鬼魅般悄然現身,躬身行禮,聲音恭敬沉穩:
“回稟陛下,秦、晉、燕三位藩王曾于京郊三叉道口短暫相聚。燕王殿下叮囑秦王、晉王二位殿下,返程之后務必謹慎行事,切勿被朝中大臣抓住任何把柄……此外,燕王殿下還對皇太孫殿下略作評價,之后三人便各自起程離去了。”
錦衣衛早已暗中安插在三位藩王的護衛之中,雖隱約聽到了一些談話內容,卻并不完整,僅能探知大致意思,具體的細節并未全然聽清。
朱元璋聽罷,雙眸微微瞇起,眸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緩緩說道:“老四倒是個識時務、懂分寸的……只是,他身為藩王,竟敢隨意評價國之儲君,這就非常不妥了,已然逾越了本分!”
蔣寰聞,眼神微微閃爍,依舊垂手肅立在一旁,靜候皇帝的進一步吩咐。
劉和心中也泛起幾分詫異,暗道莫非陛下要因此處置燕王殿下不成?
但顯然他是多慮了。
只見朱元璋擺了擺手,語氣平淡地說道:“罷了,此事便當做沒發生過。民間關于皇太孫的議論本就不絕于耳,也不多他們這幾句。”
“不過,對各藩王府的監察必須加緊力度,再加派些錦衣衛人手。一旦藩王府中有任何風吹草動,哪怕是細微瑣事,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稟報給咱。”
“臣遵旨!”蔣寰連忙躬身領命。
朱元璋輕輕“嗯”了一聲,又繼續問道:“皇太孫去送秦、晉、燕三位王叔了嗎?”
“回稟陛下,皇太孫殿下今日一早便已逐一登門拜訪過秦、晉、燕三位藩王……”
蔣寰剛說到這里,便被朱元璋抬手打斷:“這個咱知道,允熥已經親自跟咱說過了。”
朱元璋語氣帶著幾分不耐,“咱是問,他到現在還沒見個人影,是不是親自送三位王叔出京了?”
蔣寰沉默了片刻,神色略顯尷尬,躬身回話:“陛下恕罪。自打上次陛下吩咐臣將吳王府內的所有錦衣衛悉數撤離后,錦衣衛便無法再精準掌握皇太孫殿下的行蹤了……臣不敢擅自做主,重新對皇太孫殿下進行監察。”
朱元璋微微一怔,隨即恍然,也沒有再多追問,擺了擺手示意蔣寰退下。
片刻之后,朱元璋看向劉和,吩咐道:“你派人去吳王府一趟,傳朕的口諭,讓允熥即刻入宮,咱有話要與他說。”
“是,奴婢遵旨!”劉和應聲領命,轉身便要離去。
朱元璋似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頭微微一挑,開口問道:
“允熥如今已是儲君,按規矩合該遷居東宮居住,為何至今仍磨磨蹭蹭,遲遲未曾搬過去?”
劉和腳步一頓,心中念頭急轉,本想開口替朱允熥解釋幾句,但轉念一想,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恭敬地回道:“奴婢不知其中緣由,想來皇太孫殿下自有他的考量與打算。”
朱元璋便擺了擺手,語氣平淡地說道:“罷了,等他入宮,咱親自問他便是。”
其實他心中早已隱約猜到了幾分緣由……
劉和這才徹底松了口氣,連忙躬身行禮,轉身退下傳旨去了。
……
一個時辰之后,吳王府內,朱允熥剛從外面趕回府中,屁股還沒坐熱,便接到了入宮的旨意。
他不敢耽擱,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朝服,即刻動身趕往皇宮。
行至半路,車隊忽然停下,前方傳來通報,說是遇上了信國公湯和的車駕。
對于湯和這位開國功勛、皇爺爺的摯友,朱允熥始終心懷最高的敬意。
一來,湯和本就與皇爺爺同輩,論輩分也是他的爺爺輩,理當尊敬;
二來,那日朝堂之上,正是湯和主動提及冊立儲君之事,并且極力擁護他成為皇太孫,這份恩情,朱允熥一直銘記在心,不敢有絲毫忘懷。
當即,朱允熥下了車駕主動上前拜見…
而湯和見到成為皇太孫之后的朱允熥,依舊謙遜有禮、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因身份地位提升而滋生的狂妄與自視甚高,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點頭。
起初,他之所以答應支持朱允熥成為儲君,并且主動在朝堂上發聲,更多是出于朱元璋的授意,不得不從。
但隨著與朱允熥接觸漸多,看到他成為皇太孫之后依舊保持著溫和有禮、不卑不亢的態度,且才華能力皆屬上乘,湯和才終于明白,陛下為何會如此寵愛這位皇孫。
老朱家能有這樣一位優秀的繼承人,當真是祖墳冒青煙了,這絕對是大明最理想的繼承者。
是以,當朱允熥掀開車簾,下車向他躬身行禮時,湯和連忙快步上前,伸手攔住了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殿下萬萬不可如此!殿下乃是國家儲君,未來的天子,豈能向臣下行此大禮?這既不合規矩禮制,再者,老臣這把老骨頭,也著實當不起殿下這般重禮。”
朱允熥卻堅持躬身行了一禮,而后直起身來,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聲音朗朗有力:“湯爺爺此差矣。孤雖是皇太孫,身擔儲君之責,但于私而,亦是湯爺爺的晚輩。湯爺爺與皇爺爺自小一同長大,并肩起義反元,情同手足、生死與共。父親在世時,便時常教導我等,要對湯爺爺敬重有加,萬萬不可失了禮數……更何況,湯爺爺對孤還有擁立之大恩,這區區一禮,湯爺爺絕對受得起。”
“再者說,孤行的乃是家禮,孫兒給爺爺行禮,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
看著眼前身披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逸、目光炯炯有神,說話時語氣誠懇、條理清晰的朱允熥,湯和不由得笑了起來,連連贊嘆:“殿下果然不負陛下的看重與期許,一一行皆有王者風范、大家氣度。陛下有福了,大明有福了,天下百姓也有福了!”
“哈哈哈,湯爺爺這般謬贊,孤都要忍不住驕傲了!”朱允熥臉上露出一抹略帶羞赧的笑容,顯得真誠而不做作。
湯和見此情形,心中愈發感慨。
這孩子既能審時度勢、辭得體,又能在謙遜之中不失傲骨風姿,當真是風姿卓越、非同凡響。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最后朱允熥上前一步,一把攥住湯和的手,語氣懇切地說道:“湯爺爺,改日您一定要常來吳王府做客,也好讓孤好好答謝您一番。”
“殿下盛情相邀,老臣改日定然登門叨擾,到時只望殿下莫要嫌棄老臣聒噪便好!”湯和笑瞇瞇地回道。
朱允熥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語氣真摯:“湯爺爺這是說的哪里話!咱們爺孫本就親如一家,孤親近您還來不及,如何會嫌棄?往后湯爺爺盡管前來,孤定然掃榻相迎,熱烈歡迎!”
“哈哈,好,好……”湯和笑著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