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戈壁,黃沙漫卷,一派荒涼蕭瑟之景,可軍營之內,卻是旌旗獵獵,士氣如虹,氣氛熱烈得幾乎要沖破天際。
此次隨軍出征的將領們,大多是涼國公藍玉一手提拔的心腹嫡系。
而藍玉向來與皇太孫朱允熥親厚無間,這些將領自然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朱允熥麾下最可靠的親信力量。
是以,當朱允熥成功冊封為大明皇太孫的消息快馬加鞭傳到軍營時,眾將一個個情緒激昂,亢奮不已,連日來征戰的疲憊仿佛瞬間煙消云散。
將領們意氣風發,麾下的士卒們也備受感染,個個歡欣鼓舞,臉上滿是與有榮焉的喜色。
當夜,遼闊的軍營之中,數十堆篝火熊熊燃燒,火光沖天,將半邊夜空都映照得通紅。
劃拳行令之聲此起彼伏,酒香與烤肉的香氣交織彌漫,主帥藍玉更是興致高昂,竟親自走到篝火中央,為眾將士跳了一支狂野奔放的軍舞。
他身形魁梧,動作大開大合,帶著戰場廝殺沉淀下的悍勇之氣,舞到酣處,還仰頭嚎了兩嗓子粗豪的軍歌,引得全場將士捧腹大笑,歡呼喝彩聲不絕于耳,軍營里的氣氛被推向了。
藍玉見將士們笑得開懷,自己也跟著咧嘴大笑,絲毫不見平日里治軍時的威嚴,反倒多了幾分豪爽灑脫。
今兒個他是真的高興,壓在心頭許久的那塊巨石,終于在朱允熥冊封皇太孫的那一刻轟然落地。
如今朱允熥成為儲君,將來他們這些出身淮西的子弟兵,日子無疑會好過太多。
再也不用像以往那般,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哪一日就觸了龍顏,落得個不明不白的下場。
藍玉心中清楚,為了讓朱允熥登基之后有足夠的將領可用,陛下朱元璋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們這些戰功赫赫的驕兵悍將趕盡殺絕,上演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戲碼……
藍玉素來以莽撞驕縱聞名于世,可能在尸山血海中拼殺出如今的地位,又怎會是真正的愚笨之人?
傻子可沒法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立下不世之功。
因而,朱元璋對他日漸滋生的殺意,他并非毫無察覺……只不過以前性子太過耿直,不懂得如何應對這種帝王心術的猜忌,只能靠著廣收義子、牢牢掌控兵權的方式,讓朱元璋有所忌憚,從而暫時隱忍。
但藍玉心里跟明鏡似的,這樣的做法無異于飲鴆止渴,他越是緊握兵權,陛下心中的猜忌就會越深,終究不會放過他。
他從一個普通小兵跟著朱元璋打天下,一路走到今天,對朱元璋殺伐果斷、猜忌心重的性格太過了解了。
可即便早就看清了這一點,藍玉以往也無力改變什么……
尤其是在得知獻王朱允炆很可能會被冊立為儲君之后,藍玉心中的忐忑不安更是達到了極點。
他與朱允炆素來沒有交情,若是朱允炆登基,他們這些淮西舊部的下場可想而知,可他偏偏有力無處使,只能眼睜睜看著局勢發展,心中憋屈的厲害……
直到吳王朱允熥橫空出世,不僅讓藍玉找到了可以依附的主心骨,更讓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是以,在確認朱允熥已經成功奪取儲君之位,成為大明皇太孫的消息后,藍玉才會如此激動難抑。
平日里他治軍極為嚴厲,對麾下將領要求嚴苛至極,在軍中時刻保持著不容侵犯的威嚴,可今日,他也難得地放縱了一回……
看著篝火旁將士們嬉笑打鬧、暢所欲的熱鬧場景,藍玉嘴角的笑意更深,他伸手摸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珠,目光忽然落在了從白天得知消息后就一直有些神情恍惚的真正主帥——魏國公徐輝祖身上,當即高聲喊道:
“兄弟們!本公都親自跳舞唱歌為大家慶賀了,咱們這位主帥魏國公,是不是也該露一手,給大伙添點樂子啊?”
“好!好!好!”
“魏國公來一個!”
篝火旁的眾將士立刻響應,紛紛發出熱烈的呼喊聲,一個個跟著拱火起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平日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不茍笑的徐輝祖,滿是期待。
還在兀自出神的徐輝祖:“……”
藍玉見他半天沒有動靜,而周圍將士的起哄聲越來越響,便笑呵呵地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徐輝祖的肩膀:
“魏國公啊,在軍中就得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之前幾個月的苦日子,大家一起熬過來了,現在好不容易苦盡甘來,自然該一同歡慶。來來來,給大伙助助興,別害羞,也別覺得別扭。這樣才能更好地融入將士之中,和手下的兄弟們打成一片,日后指揮軍隊也能更加得心應手嘛。”
“來一個!來一個!”
“魏國公耍一套劍法!”
“唱首歌也行啊!”
……
眾將士的起哄聲越發高漲,眼神中的期待也越來越濃,搞得徐輝祖一個頭兩個大。
他不忿地瞪了藍玉一眼,終究還是架不住眾人的盛情,輕咳一聲,緩緩起身,對著篝火旁圍成一圈的將士們拱手行了一禮:
“既然兄弟們如此盛情相邀,那本將今日便獻丑了。我今日為大家演練一遍徐家劍法,此劍法乃是先父徐達當年在軍中帶兵時偶然所創,于陣前殺敵或許并無太多妙用,但勝在能夠強身健體、錘煉意志。今日便當著大伙的面,演練一番,讓兄弟們見笑了……”
話音落下,不等眾將士回應,徐輝祖陡然轉身,從身旁護衛手中接過自己的佩劍,手腕一翻,長劍出鞘,發出“嗆啷”一聲清脆的劍鳴。
他大跨步走到篝火中央,凝神靜氣,隨即手腕一抖,長劍如流虹般揮動起來。
只見他的動作剛勁有力,舒展大氣,伸筋拔骨之間盡顯沉穩,招式大開大合,氣勢磅礴非凡……
這套劍法確實沒什么花哨的觀賞性,可眾將士卻看得極為認真,方才還喧鬧的營地瞬間安靜下來,再也沒人起哄,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定在徐輝祖手中的長劍上。
無他,只因為這套劍法是大明開國第一武將、軍神徐達所創,能目睹傳人演練,對這些將士來說,無疑是難得的學習機會,誰也不想錯過。
一遍劍法演練完畢,徐輝祖反手握劍,收勢站定,本想就此作罷,可抬眼一看,眾將士依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眼神中滿是意猶未盡。
徐輝祖無奈之下,只能再次凝神,又將徐家劍法完整地演練了一遍。
雖然是徐家的獨門劍法,但并非絕對不外傳。
當年他父親徐達在世時,也曾在軍中當眾演練過,許多徐達的親信屬下都曾習得此劍法的皮毛。
是以,徐輝祖也沒什么舍不得的……
不多時,第二遍演練也順利結束,徐輝祖收劍佇立,篝火的光芒映照在他英挺的臉龐上,全場先是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和鼓掌聲。
將士們是真的激動,畢竟這可是軍神徐達親手所創的劍法,能親眼所見,已是莫大的榮幸。
徐達這兩個字,在大明軍中,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即便這些將士跟隨藍玉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連強大的元庭都是被他們親手覆滅的……
可對于徐達,他們始終懷揣著最崇高的敬意,沒人敢有半分小覷,更不敢在背后說半句閑話。
畢竟,一代軍神的威名可不是憑空得來的,即便是他們桀驁不馴的主帥藍玉,也是徐達的忠實擁護者……
若是讓藍玉聽到有人敢在背后詆毀徐達等人,保不準會當場翻臉,甚至拔劍殺人……
一時間,篝火旁的氣氛越發熱烈,歡呼聲、談笑聲此起彼伏,比之前更甚。
徐輝祖臉上也難得地浮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雖然只是一閃而逝,卻也被身旁的藍玉看在眼里。
徐輝祖退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剛將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藍玉便端著一碗盛滿酒水的大碗,笑呵呵地走了過來:
“來,魏國公,這杯酒,本公敬你!”
藍玉心里清楚,朱允熥一直都很看重徐輝祖,雖然他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既然是皇太孫看重的人,自己自然要多幫襯一把……
反正如今的朱允熥已是今非昔比,想要拉攏一個徐輝祖,對他們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徐輝祖卻微微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拒絕道:“今日在軍中飲酒,本就已經違反了軍規。但考慮到剛剛取得大捷,將士們確實需要一些激勵和獎賞,本公才沒有出面制止。”
“但你們盡興飲酒便可,本公身為大軍主帥,理應堅守本分,留一份清醒和警戒,不能同醉。”
藍玉端著酒碗的動作微微一僵,伸出手指了指徐輝祖,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你,真是食古不化……年紀輕輕的,做事卻一板一眼,太過死板了。難怪你用兵打仗也那般古板僵硬,缺乏變通。”
徐輝祖面色依舊平靜無波,淡淡回應道:“古板行事,最多只是錯失一些轉瞬即逝的先機,但起碼能夠保證大軍穩扎穩打,立于不敗之地。”
藍玉嗤笑一聲,語氣帶著幾分不以為然:“大軍出征,人吃馬嚼,耗費的糧草軍餉不計其數……若是不能取得戰爭的最終勝利,那便是最大的失敗。浪費了國家的底蘊和民力,卻毫無建樹,這才是真正的一敗涂地。”
徐輝祖聞,沉默不語。
藍玉說的對嗎?
不可否認,確實有道理。
可他自己的說法就錯了嗎?
那也未必見得。
今夜軍營的氣氛如此之好,徐輝祖并不想因為這些理念上的分歧與藍玉起爭執,沉默應對,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藍玉見徐輝祖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沉思,也覺得有些索然無趣。
他仰頭一口將碗中的酒水飲盡,隨手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的酒漬,一屁股坐在徐輝祖身旁的草地上,目光望著中央噼啪跳動的篝火,語氣隨意地淡淡說道:
“如今吳王已然勝出,成為了大明的儲君,你的前主子獻王朱允炆一敗涂地,如今怕是已經在盤算著該去何處就藩,遠離京城這座龍爭虎斗的權力中心了……魏國公,你將來又有何打算?”
徐輝祖聽到這話,眼中再次閃過一抹復雜難明的神色……
從白天得知朱允熥冊封皇太孫的消息到現在,他心中依舊有些不敢置信,這場牽動朝野的奪儲之爭,居然會結束得如此之快。
快到讓人猝不及防,快到讓人目不暇接,快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
吳王朱允熥能夠如此干脆利落地贏得勝利,也大大出乎了徐輝祖的預料。
畢竟,在徐輝祖固有的刻板印象中,吳王朱允熥不過是剛剛嶄露頭角,以往在獻王朱允炆的光芒映襯下,猶如一個不起眼的小透明,外界幾乎很難聽到關于他的太多風聲……
而獻王朱允炆呢,從小便展露出非凡的聰明才智,一直被先太子朱標當做長子儲君來悉心培養,先太子離世之后,更是深得陛下朱元璋的垂青,一度被朝野上下認為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可偏偏世事難料,出現了這樣的意外……
吳王朱允熥的突然崛起,徹底打破了所有人的部署和預料。
關鍵是,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到讓所有人都有些發蒙,一時之間難以反應過來。
藍玉這些人或許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地為朱允熥當上皇太孫而感到激動和欣喜……
可對心思縝密、顧慮重重的徐輝祖來說,這件事卻透露著太多的不同尋常,讓他始終有些恍惚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