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殿內氤氳著一股淡淡的龍涎香,是一股極淡、極溫和的氣味,憐舟沅寧端坐于寬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幾乎將她纖細卻挺直的身影淹沒。
她的動作快而精準。朱筆在指尖流轉,時而懸停于奏疏之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字里行間。
沈瑤才消停幾日,如今江南絲稅分明對不上賬。江南三府上報的絲稅,與上月市舶司記錄的出口量相差竟有兩成之巨。
戶部那些官員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無非是覺得自己年輕不經事,仗著自己曾得先帝倚重便敢如此行事。
想來明年科舉的事宜已經刻不容緩,只是如今朝中之人她還并非全然信任,還需假以時日,再做調整。
“陛下,靜心閣的陳侍君求見。”絮棠壓低聲音稟道。
陳清策的身子受不得寒氣,他年幼時又長在南方,更是極怕冷的,這樣的天氣若非有事,幾乎是終日待在宮里。
憐舟沅寧卻已知道他此行是為了什么。自己前日晉封了個姓錢的了的給事中,此人與昔年陳家的舊案似乎有些關系。
只是他入殿后仍如往常一樣,行了禮后便安靜地坐在一旁,也并沒有問什么,仍如往常一般恭敬,甚至比以往還要守禮。可越是如此,氣氛便越有些別扭。
“你今日來找朕,怕不只是為了看朕批奏折的吧?”憐舟沅寧淡淡地揚了揚嘴角,卻并不抬頭看陳清策,只是繼續用朱筆
“陛下聰慧,臣侍所想,自是瞞不住您。”他勉力笑著,但那笑容虛浮地掛在蒼白的臉上,如同冰面上一道脆弱的裂痕,非但沒有暖意,反而襯得他眼底的沉寂更深。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是怨朕給了錢疏桐給事中的位份?”憐舟沅寧新月似的眉毛皺了皺,將朱筆擱在桌案時似乎多添了幾分力氣,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嗒”的一聲。
昭寧殿內霎時跪倒了一片,空氣仿佛凝固了。龍涎香的溫和氣息也壓不住驟然降臨的沉重。
陳清策跪在地上時,忽覺得心口又在隱隱作痛,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他用左手用力按住胸口,試圖壓下那翻涌的窒息感,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褪盡最后一絲血色。然而,他的背脊卻挺得筆直,神色也十分倔強。
“臣侍不敢。”他強撐著將話說得完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侍不過是怕……怕陛下不記得當初的承諾。”
當日陳清策入府時,曾與憐舟沅寧定下一諾,若是他為她奪下皇太女的位置,她便替他陳氏一門肅清仇敵。后來他的確獻計讓正得圣心的皇四女被先帝猜忌,連帶著即將繼任鳳君的吳氏也受了算計,自戕于寢宮。
“朕自然不會忘記,但是朕登基不過數載,新政未穩,世家環伺,寒門根基尚淺錢疏桐,不過是一枚砝碼,一把探路的刀,你一向機敏,難道看不出來嗎?”憐舟沅寧看到了他細微的顫抖,聲音柔了一些,“況且錢氏雖涉及當年一案,可她并不是幕后黑手,不是嗎?”
“并非幕后黑手?”陳清策猛地抬起頭,胸口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那瞬間爆發的激烈情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向來沉靜如深潭的眼眸里激起了罕見的、近乎破碎的波瀾。
還是文竹眼疾手快,幾乎在他氣息驟亂的瞬間,已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玉瓶,倒出一粒散發著清苦藥香的褐色藥丸,迅速送入他口中。陳清策囫圇咽下,急促地喘息著,額角的冷汗順著蒼白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過了好一會兒,那窒息的絞痛才稍稍平復,但心臟依舊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規則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鈍痛。
陳清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著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