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閣”,坐落于省城西郊公園最深處,掩映在一片蒼翠欲滴的竹林之中,是一家以其極致的隱秘性和超凡脫俗的雅致環境而聞名于頂級圈子的私人茶室。它不設招牌,沒有預約電話,只通過熟客引薦,且需提前數日預定,尋常人甚至難以知曉其存在。陸子豪將此次會面地點選在此處,其本身就已透露出他此刻如履薄冰的謹慎心態。
時值午夜,萬籟俱寂。公園早已閉園,清冷的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穿過稀疏的竹葉,在蜿蜒的青石板小徑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四周唯有不知名的夏蟲偶爾發出幾聲低鳴,更添幾分幽深與靜謐。林小風在李默精心安排的一位絕對可靠、沉默寡的司機護送下,沒有走公園正門,而是沿著一條不為人知、被茂密植被遮掩的偏僻小徑,悄然無聲地抵達了茶室的后院側門。
一名身著藏青色中式對襟褂子、氣質沉靜如水的年輕侍者早已在此靜候多時,見到林小風,他并未多,只是微微躬身示意,隨即轉身,步履輕盈地在前面引路。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幾重曲徑通幽、以白墻黛瓦、月亮門分隔的精致庭院,假山流水,竹影搖曳,環境清幽到了極致,也隱秘到了極致。最終,侍者在一間名為“竹韻”的茶室門前停下腳步,輕輕推開那扇糊著宣紙的仿古木格門,對林小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后便悄然后退,隱沒在廊下的陰影之中。
林小風邁步而入。茶室內光線昏黃而柔和,僅靠角落一盞仿古宮燈散發著溫暖的光暈,驅散了一小片黑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陳年木料的清香。陸子豪已經端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茶海的主位之后,正神情專注地進行著泡茶前的一系列準備工序——燙洗著那些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紫砂茶具。他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穿著彰顯身份的名牌西裝,而是換了一身簡單的深灰色休閑裝,褪去了幾分商界精英的銳氣,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與凝重,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
聽到推門聲,陸子豪抬起頭,目光與林小風相遇,眼神復雜難明,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審視,以及更深處的焦慮。他沒有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一個簡潔的“請坐”手勢,聲音略顯沙啞:“林師傅,你來了。”
林小風神色平靜,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安然落座。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散發著幽幽木香、紋理精美的紫檀茶海,無形的張力在安靜的空氣中彌漫,使得茶香似乎都凝滯了幾分。
陸子豪沒有立刻切入正題,而是繼續著他那套嫻熟的茶道儀式。燙杯、納茶、高沖、低泡、刮沫、淋壺、關公巡城、韓信點兵……每一個動作依舊保持著世家子弟自幼熏陶出的優雅與精準,但林小風敏銳地察覺到,他執壺的手腕在注水時有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顫,泄露出其內心遠非表面那般平靜。清新的獅峰龍井茶香隨著熱水注入而緩緩升騰、彌漫開來,稍稍沖淡了那份令人不適的沉默與隔閡。
他將一盞澄澈碧綠、茶芽根根豎立的茶湯,用茶夾穩穩地推到林小風面前的品茗杯中,這才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許多,也少了幾分往日的虛浮:“林師傅,深夜冒昧相邀,打擾了。感謝你能在此時此地,前來一敘。”
林小風并未急于飲用,而是依足禮數,先觀其色,再聞其香,最后才小口品啜,感受那鮮爽甘醇的滋味在口中化開。他放下茶杯,點了點頭,語氣平和:“陸少主客氣了。不知何事如此緊要,需在此等時辰相約?”
陸子豪沒有再做任何無意義的寒暄或鋪墊,他直視著林小風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眸,語氣坦誠得近乎直白,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為了‘百味樓’的生存,也或許……是為了在絕境中,給‘山海軒’,或者說給我們雙方,都多爭取一絲喘息的機會。”
林小風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依舊不動聲色:“愿聞其詳。”
陸子豪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濃濃的自嘲和深深的無奈,與他平日意氣風發的形象判若兩人:“林師傅,大家都是明白人,想必近來的局勢,你也看得清清楚楚。我父親……他,確實是老了。他被過去幾十年的成功,被‘火爺’畫下的那張看似誘人、實則虛無縹緲的大餅,徹底蒙蔽了雙眼,已經看不清眼前這實實在在的危局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借此壓下心頭的激蕩,繼續說道,語速加快了幾分:“那位‘火爺’……或者說火長老,他的野心,從來就不只是打壓你‘山海軒’那么簡單。他要的是對整個省城餐飲產業鏈的絕對掌控,是要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我們‘百味樓’,在他眼里,過去或許是一顆比較好用的棋子,可以用來制衡甚至消滅你們。但現在……尤其是你們推出‘養生鍋’穩住陣腳之后,他恐怕已經覺得我們這顆棋子有些礙事,甚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了。”
“眼下的這場商業風暴,你們‘山海軒’憑借‘養生鍋’異軍突起,穩住了基本盤,甚至口碑還有所上升。”陸子豪的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痛心和焦急,“可我們‘百味樓’呢?我們的核心客群在不斷流失,每日營收持續下滑!最關鍵的是,‘烈焰食品’供應的那些核心辣椒,最近的品質大不如前,摻雜使假,價格卻一漲再漲!我們賴以成名的幾道招牌菜,尤其是那些依賴特定辣椒風味的菜品,口味已經受到了明顯影響!老食客已經有抱怨了!再這樣下去,‘百味樓’幾十年、我爺爺和我父親兩代人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金字招牌和口碑,就要……就要毀在我這一代手里了!”
說到激動處,陸子豪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節有些發白。
林小風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是偶爾端起茶杯輕啜一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陸子豪話語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焦灼,以及那份對家族基業沉淪的深切擔憂和責任感的驅使。這種情緒,不像是在演戲。
“就為了這事,我前幾天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幾乎是撕破臉皮。”陸子豪揉了揉緊鎖的眉心,臉上疲憊之色更濃,“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依然迷信‘火爺’那深不可測的背景和力量,認為只要緊緊抱住這條大腿,付出再大的代價,最終也能度過難關。他甚至……還在考慮進一步向‘火爺’讓渡‘百味樓’的股份和核心業務的經營權,試圖換取他口中所謂的‘更多支持’和‘長遠保障’!”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小風,眼神中充滿了不甘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林師傅,我不能!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祖輩的心血,看著‘百味樓’這塊牌子,就這么被……被一步步蠶食、最終可能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我知道,我們之間有過節,我父親和我之前,也確實給你和‘山海軒’使過不少絆子,甚至……包括擂臺賽那些不光彩的手段。這些,我無意辯解。但在‘火爺’這個我們雙方目前看來共同的、而且威脅巨大的敵人面前,我覺得……我們或許存在著某種……有限合作的基礎和可能性。”
“合作?”林小風微微挑眉,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認真的態度,“陸少主不妨說得更具體些,如何合作?”
陸子豪見林小風沒有立刻拒絕,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他顯然對此早有腹案,語速平穩但清晰地闡述道:“不是合并,也絕非誰依附于誰。我指的是一種有限度的、秘密的、基于純粹利益考量的戰略協作關系。我們可以共享關于‘火爺’及其關聯勢力最新動向的信息,避免被他用信息差逐個擊破。在某些特定的行業公共活動、政策爭取或者面對官方調查時,可以在不違背自身根本利益的前提下,互相進行有限度的聲援,形成一定的輿論壓力,讓他不敢肆意妄為。甚至……在供應鏈層面,如果我們‘百味樓’能夠私下找到可以替代‘烈焰食品’的、可靠的、獨立的優質辣椒供應商,我們可以共享這部分資源信息,共同逐步擺脫他對核心原料的鉗制,降低風險。”
他特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強調合作的邊界:“當然,在明面上,我們‘百味樓’和你們‘山海軒’依然是市場競爭對手,經營完全獨立,該有的商業競爭一樣不會少。這個聯盟,只為應對‘火爺’這個迫在眉睫的共同威脅而存在。一旦這個威脅解除,或者形勢發生根本性變化,聯盟便自動失效,你我各行其是,是敵是友,再憑本事說話。”
說完,他緊緊盯著林小風的臉,屏住呼吸,等待著對方的回應,仿佛等待命運的宣判。茶室內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宮燈燈芯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幾乎可聞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