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思緒,宮尚角提著銅壺緩步走近,沒有直接傾倒入水,而是先將手指探進浴桶,確認溫度后才緩緩注水。
“在想什么?”宮尚角放下銅壺,拿起備好的洗發膏——那是用月桂精油調的,是他特意讓人給她做的,“哪里不舒服嗎?臉色這么白。”
宮尚角抬手撩起她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將發絲都理到浴桶邊緣搭著,溫熱的手指覆上她的發頂,指腹輕輕揉開洗發膏,泡沫順著發絲滑落,帶著清甜的香氣。
宮尚角在俯身替她洗發。
他從未這般遷就過誰。換做旁人,即便受了驚,也斷不會讓他這般守在浴室之外,隔著一道屏風靜靜等候,更別說讓他伺候了。
“好累.......”上官淺感慨,“你試過一晚上趴人背上,底下那個人還一直抖是種什么感覺嗎?”
宮尚角笑笑,手下的動作愈發輕柔。他順著發絲的長勢慢慢梳理,將洗發膏均勻揉進每一寸發絲,指腹偶爾擦過耳后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讓上官淺忍不住輕輕縮了縮脖子。
“你昨夜都沒休息,洗干凈頭發,也能睡得安穩些。”
泡沫越積越多,裹著烏黑的發絲,在暖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上官淺用掌心輕輕掬起一捧熱水,緩緩淋在脖頸后,水流順著脊椎滑落,她閉著眼,感受著水珠從肩頭滾落,墜入浴桶時泛起細碎的漣漪。
宮尚角用干凈的布巾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水珠,開口道:“我母親當年也說過撞到‘鬼’的事,其實是她自己嚇自己。”
“是在角宮嗎?”上官淺睜開眼,水汽氤氳中,宮尚角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
這還是宮尚角第一次提起和泠夫人有關的事情。
“是在角宮的西跨院。”宮尚角放下布巾,像是陷入了回憶,“那年我約莫七八歲,母親剛得了一面很大的菱花銅鏡,鏡面磨得極亮,能照見鬢邊細小的絨毛,她特意讓人把鏡子掛在房間的正中央,說在那里放著好看。”
他俯身,往浴桶里又添了些熱水,蒸汽更濃了些:“那年深秋總下霧,有天夜里母親從那邊路過,出來時霧大得看不清路,剛推開門,就看見鏡中映著個白衣人影。”
上官淺屏住呼吸,聽著宮尚角接著講下去。
“她當時嚇得轉身就往正院跑,撞到了巡夜的侍衛,說鏡子里藏著冤鬼,還是個穿裙子的舞姬,講的有板有眼的。”
“后來呢?”上官淺追問,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水面砸出小小的水花。
“后來侍衛們去查,房間里除了那面銅鏡,什么都沒有。”宮尚角抬手,替她攏了攏散落的發絲,“可母親堅持說看得真切,還說那影子會跟著她動,嚇得好幾晚不敢合眼。直到幾天后,園丁來報,說西跨院的老樹旁,有個用來曬藥的竹篩被風吹到了房間的窗欞上。”
“大家這才想明白,那晚霧大,月光透過窗欞,把竹篩的影子投在了銅鏡上——竹篩的細縫在鏡中看起來就像飄著的裙擺,而母親那天穿著白色的衣服,被月光照得透亮,竟和鏡中的影子疊在了一起,才看成了沒有五官的白衣人。”
溫水順著發絲滴落,在桶里濺起細小的水花。宮尚角取過旁邊的木勺,舀起溫水慢慢澆在她的發間,動作輕柔得像春雨拂過枝葉。
泡沫隨著水流漸漸褪去,露出烏黑亮澤的發絲,他又換了清水,反復澆淋了幾遍,確認沒有殘留后,才拿起搭在架上的軟布巾。
“起來吧,我幫你擦頭發。”宮尚角扶著上官淺的胳膊,等她從桶中站起,立刻將備好的干浴袍裹在她身上。
上官淺坐在桶邊的矮凳上,看著宮尚角取過另一塊干燥的巾帕,將她的長發輕輕攏在掌心。輕輕按壓吸水。
“我看到的那個,沒有借助任何外物,憑空出現的。”上官淺強調著。
“我相信你看到的。遠徵也見到了,能讓你們兩個都嚇得不輕,定然是極恐怖的場景。”宮尚角一邊擦著發尾的水珠,一邊說,“今日洗過澡,好好睡一覺。我讓廚房燉些燕窩羹,你醒了吃一點,補補身子。”
“真的很嚇人。”上官淺伸手抓住他擦發的手腕,“角公子陪我一起睡吧,有你在,我就沒那么怕了。”
宮尚角沒有抽回手,只是輕聲道:“我還得去加一些布防暗哨,防止再出意外。”
話音落,他補充了一句,語氣里滿是安撫,“我陪著你入睡,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內室的帳幔已經放下,暖爐里的炭火還在燃燒,散著融融暖意。上官淺剛坐在床邊,就被宮尚角輕輕按倒在枕頭上,他替她掖好被角,“快睡吧。”
宮尚角沒有上床,只是在床沿坐下,后背挺直,卻刻意放輕了呼吸。上官淺攥著他的衣角,將臉頰埋進柔軟的枕芯,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她偶爾會下意識收緊手指,確認他還在身邊,宮尚角便會輕輕拍一拍她的手背,無聲安撫。
上官淺起初還睜著眼睛,警惕地留意著周遭動靜,可伴著他沉穩的氣息,眼皮漸漸沉重,終于抵擋不住倦意,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也變得均勻綿長。
她睡得不算安穩,眉峰偶爾輕蹙,像是還在夢魘,卻沒再驚醒。
宮尚角靜靜坐了近半個時辰,直到確認她真的睡熟,起身時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響,低頭凝視了她片刻,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被角,這才起身。
又回頭望了眼床上的人,輕手輕腳地帶上房門,去處理后續的布防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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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上官淺一覺睡醒,身邊早沒了宮尚角的身影。
窗欞“吱呀”一聲輕響,一道黑影翻了進來。
上官淺本還靠在床頭出神,聞聲立刻從床上坐起身,她看著來人,有些無奈:“你就不能走門進來嗎?每次都翻窗戶,搞得像偷偷摸摸來的?”
寒鴉柒毫不在意,徑直走到桌旁坐下,隨手抄起桌上的火石,“咔嚓”幾聲點燃了爐子里的碎炭。又從桌上摸出一小包茶葉,往空壺里一倒,動作熟稔得像在自己住處:“習慣了。”
寒鴉柒提起桌邊的水壺,往銅壺里注滿水,再將壺架在爐子上。水汽很快在冰冷的壺壁凝結成水珠。
“走門太費功夫,翻窗省事。”他瞥了上官淺一眼,“再說,你這兒的茶不錯,比月宮的糙茶順口多了。”
上官淺攏了攏被子,重新靠回床頭,問道:“你會經常想起從前嗎?”
“不會。”寒鴉柒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我也不會.......但是最近,經常會想起些以前的舊事。”
寒鴉柒有些來了興趣,停下撥火的動作,好奇詢問:“孤山派的?”
上官淺搖了搖頭,“不是,以前在無鋒時候的。”
寒鴉柒嗤笑一聲,重新拿起火鉗撥了撥炭火,動作帶著幾分不耐,語氣更是沒什么溫度:“無鋒的日子,要么練到死,要么殺到活,有什么好回想的?”
銅壺里的水漸漸升溫,水汽順著壺嘴溢出,帶著淡淡的茶香。
“你記不記得十四歲那年,我們在蛇窩里一呆一整天?”上官淺回憶著,“坑底密密麻麻全是蛇,寒鴉肆拿著長桿站在坑邊,你拿著個冰桶,誰抬頭就往誰身上澆冰水。”
坑底是片不見天日的泥沼,黑褐色的泥漿黏稠得像凝固的血,踩下去便陷到腳踝,拔出來時帶著“咕嘰”的黏膩聲響。
密密麻麻的蛇盤踞在泥里、纏在坑壁的枯藤上,它們有的粗如手腕,有的細若手指,三角腦袋時不時抬起,分叉的信子“嘶嘶”吐出,帶著腥冷的氣息,掃過皮膚時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還有些蛇順著枯藤往上爬,離坑沿不過數尺,卻被寒鴉肆的長桿狠狠打落,摔在泥里發出沉悶的聲響,隨即又扭動著身軀,重新加入這片蠕動的“蛇海”。
空氣里滿是蛇鱗摩擦的“沙沙”聲、信子吞吐的“嘶嘶”聲,混著泥漿的腐臭與蛇類特有的腥氣,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時不時的冰水一桶桶潑下,滴落在蛇群中,驚得它們一陣騷動,無數條蛇同時扭動身體,鱗片相互刮擦,場面密不透風,讓人連落腳的地方都難找,稍一挪動就可能踩中冰涼滑膩的蛇身。
她當時只能半蹲在泥沼里,雙手死死按在地面,不敢有絲毫晃動。蛇群在腳邊纏繞、穿梭,冰冷的鱗片蹭過腳踝、小腿,帶來刺骨的寒意,偶爾還有蛇順著褲腿往上爬,她只能屏住呼吸,用余光死死警惕,不敢抬手驅趕。
一旦露出半分退縮,寒鴉柒手里的冰桶就會毫不留情地潑下來。冰水澆在身上,順著領口、袖口滲進衣物,凍得人牙齒打顫,渾身肌肉僵硬,卻還要強撐著保持不動,任由蛇群在周身織成一張恐怖的網。
“可我想不起冷了,也想不起害怕。”上官淺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點茫然,“我能清楚記得蛇眼的形狀,記得發抖的肩膀,甚至記得寒鴉肆靴子上的銅釘反光,可那種骨頭縫里都結冰的冷意,像被什么東西擦掉了。”
寒鴉柒將煮好的茶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湯清冽,冒著熱氣。他又拿起另一盞茶杯,斟滿后推到對面的空位上。
“大腦比我們會活。”寒鴉柒喝了口茶,語氣平淡得像在講刺殺技巧,“當年我帶你們偷溜出去玩,被點竹發現,罰我們跪在毒刺叢里。膝蓋滲血的樣子我現在都能畫出來,但疼嗎?不記得了。”
上官淺起身走到桌邊坐下,端起那杯溫熱的茶,問道:“就像……身體給自己留的活路?”
“是活路,也是枷鎖。”寒鴉柒接著說:“你以為是真的忘了?不過是大腦把痛感和情緒藏了起來。”
寒鴉柒的聲音低了些,混著爐火燒炭的“噼啪”聲,顯得格外沉:“這是身體的詭計。神經會把太強烈的痛苦擋在記憶外面,就像給傷口敷了層麻木的藥,讓你能撐下去。”
上官淺低頭望著茶盞里晃動的倒影,帶著點悵惘,“如果什么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有時候就會覺得,死在當年的訓練里,早點解脫,也是一種好事了吧。”
寒鴉柒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吹得茶煙散了些。
“死了才不值。”他回頭看她,“那些被模糊了的痛苦,不是讓你回頭看的。是讓你知道,你能活著坐在這里喝茶,不只是因為命硬,更是因為你的身體比你更想活下去。”
上官淺抬手撐著下巴,有些自嘲:“可我現在好沒用啊。以前刀架在脖子上都沒眨過眼,現在竟然會怕鬼。點竹要是知道了,怕是能笑活過來。”
寒鴉柒卻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里那種帶著嘲諷的笑容,而是帶著點釋然的笑意,眼角眉梢的冷硬都柔和了些:“我覺得現在這樣倒挺好。”
“有恐懼感,證明你現在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不是無鋒手里那把沒感情的刀。”寒鴉柒有些開心,“你應該珍惜自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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