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稠的墨硯,潑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將飛檐翹角的巍峨宮闕暈染得愈發幽深詭譎。景陽宮的燭火比昨夜更盛,數十支銀燭高燒,跳躍的光焰映得窗欞上的纏枝蓮紋忽明忽暗,卻驅不散金玉妍眼底那片沉沉的暮色,仿佛連這滿殿暖意,都滲不透她心頭的寒涼。
麗心輕步踏入殿內時,金玉妍正摩挲著腕間那串黃玉手串。冰涼的玉質被掌心的冷汗濡得溫熱,每一顆圓潤的玉珠都承載著年少記憶,此刻卻成了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心神。
“娘娘,小利子那邊有信了。”麗心壓低聲音,語氣里摻著幾分難以置信的欣喜,又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不安,“他去延暉閣附近探了,說今日午后,閣外的禁軍就撤了大半,只剩下幾個老弱值守,連出入的登記都簡化了許多。娘娘,這……這會不會是皇上終于回心轉意了?”
金玉妍猛地抬頭,絳紅色的宮裝襯得她眼下青黑愈發扎眼,連日的憂思不眠早已耗盡了她往日的容光。曾經顧盼生輝的眼眸,此刻只剩紅絲纏繞的急切,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像是不堪重負的蝶翼。“回心轉意?”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指尖用力攥緊了手串,圓潤的玉珠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能借此穩住那搖搖欲墜的理智,“皇上心思深沉似海,向來謀定而后動,哪會這般輕易松口。或許是覺得困著李尹無趣,或許……是想看看咱們到底敢不敢鋌而走險。”
她頓了頓,眼底突然閃過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那抹決絕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不管他是何用意,這都是唯一的機會。我必須去見王爺一面。”
“娘娘萬萬不可!”麗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膝蓋撞擊金磚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宮規森嚴,后妃私自會見外男已是株連九族的死罪,更何況王爺還是被軟禁的外邦王爺!若是被人察覺,便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啊!奴婢求您,千萬三思!”
“我知道是死罪,可我不得不去。”金玉妍俯身扶起麗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節分明,語氣卻異常堅定,不容置喙,“小利子帶回了王爺的回信,他只說一切安好,卻不知玉氏那邊早已天翻地覆。”她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紙張泛黃發脆,邊角被反復攥得皺成一團,顯然是被人珍視又焦慮地摩挲過無數次,“這是我剛收到的玉氏暗報,王爺的庶弟李洙,聯合了朝中幾位重臣,已經聯名上書皇上,說王爺逼死發妻、失德亂法,請求皇上廢黜他的王位,冊立王世子為新王!”
麗心驚得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全靠金玉妍扶著才勉強站穩。
“王爺性子傲,自小便是順風順水的王世子,繼位后更是說一不二,執掌玉氏生殺大權,哪里受過這般屈辱?”金玉妍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眼底滿是痛惜與焦灼,那是對至親之人的擔憂,深入骨髓,“他如今被軟禁在延暉閣,消息閉塞,若是不知此事,定然還在硬撐著他的傲骨,說不定會在皇上面前說出些沖動的話,到時候便是萬劫不復!我必須親口告訴他這個消息,讓他收起傲氣,主動向皇上請罪,哪怕是舍棄玉氏的王位,只求能保全性命!”
她抬手撫上黃玉手串,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玉珠,思緒飄回了年少時的玉氏王宮。彼時李尹身著銀袍,意氣風發,在漫天飛舞的海棠花下,親手將這串手串戴在她腕上,聲音溫柔卻堅定:“玉妍,日后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護著你,護著玉氏。”可如今,他自身難保,玉氏也早已棄他而去,只剩下這串手串,還殘留著些許過往的暖意。
“更何況,我還要告訴他,閔恩靜那個賤人還在暗中算計我們。”金玉妍的聲音陡然冷了幾分,眼底閃過一絲狠厲,“那日王爺被皇上撞見的場景,多半是她刻意引導。她恨王爺,恨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置我們于死地的機會。只有我們當面說清,才能商量出對策。麗心,這不是我一時沖動,是生死攸關的事——他若出事,我在這深宮中便再無依靠,玉氏金家也會跟著覆滅。”
麗心看著自家娘娘眼中的決絕,知道她心意已決,再勸無用,只得含淚點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衣襟上:“娘娘要去,奴婢便陪著。只是娘娘需換上最不起眼的灰布宮女服飾,頭發挽成素髻,臉上抹些粗粉掩蓋氣色,奴婢再尋些迷煙應付沿途的值守,務必速去速回,絕不能久留。”
半個時辰后,景陽宮西側的角門悄然開啟一條縫隙,如同蟄伏的巨獸張開了獠牙。金玉妍身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宮裝,寬大的衣袍將她原本纖細的身形襯得愈發單薄,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素髻,只插了一根木簪,臉上抹了些粗粉,掩蓋了原本白皙的膚色與眼底的青黑,乍一看去,與宮中最普通的灑掃宮女并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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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麗心身后,如同兩道貼地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宮巷的暗影之中。夜風吹過宮墻,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亡魂的低語,又像是無聲的警示。金玉妍的心跳得極快,如同擂鼓般響徹耳畔,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裙擺掃過地面的聲響,在死寂的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她死死攥著袖中的密函,指尖冰涼刺骨,掌心卻滿是冷汗,將信紙濡得發潮。那串黃玉手串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襟里,緊緊貼著心口,仿佛能從那溫熱的肌膚上汲取一絲微弱的、屬于過往的暖意,支撐著她前行。
沿途的值守果然松懈了許多,偶爾遇到巡邏的太監宮女,也只是隨意瞥了一眼,便匆匆走過,并未深究。麗心按照事先打探好的路線,帶著她繞開了人來人往的主要宮道,專走偏僻的小徑與宮墻夾道,一路有驚無險,終于抵達了延暉閣外。
延暉閣四面環水,夜色中,湖水泛著冷冽的波光,如同一塊巨大的墨玉,透著沁骨的寒意。往日里嚴陣以待、殺氣騰騰的禁軍不見了蹤影,只有兩個老太監倚在閣門前打盹,昏黃的宮燈在風中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透著幾分詭異與凄涼。
“娘娘,您在此等候,奴婢去引開他們。”麗心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緊張,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香囊,輕輕一捏,一股淡淡的迷煙便隨風飄散開來。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裝作路過的宮女,故意咳嗽了幾聲,那兩個老太監被驚醒,不耐煩地呵斥:“深夜在此作甚?不怕挨罰嗎?”
“回公公,是御膳房的,奉命來給王爺送宵夜。”麗心說著,將手中早已備好的食盒遞了過去,說話間,迷煙順著風勢,悄無聲息地飄向兩人。不過片刻,那兩個老太監便眼神迷離,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身子一軟,便倒在一旁昏睡了過去,鼾聲很快響起。
“娘娘,快!”麗心連忙招手。
金玉妍不敢耽擱,快步上前,跟著麗心穿過閣門,踏入了延暉閣。閣內一片昏暗,只有正廳亮著一盞孤燈,燈光微弱如豆,勉強照亮了屋內的陳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酒氣,透著幾分頹唐與落寞。
“王爺?”金玉妍輕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那是激動、擔憂與恐懼交織的復雜情緒。
正廳的紫檀木屏風后,緩緩走出一道身影。李尹身著一襲藏青色錦袍,領口微敞,露出蒼白的脖頸,頭發散亂地披在肩頭,眼底布滿紅血絲,往日里意氣風發、顧盼自雄的模樣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身的疲憊與孤高,如同被霜打過的枯木。他看到金玉妍,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復雜難辨的情緒,有焦灼,有感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玉妍,你怎么來了?這地方兇險萬分,你不該來的。”
“我再不來,恐怕就再也見不到王爺了!”金玉妍快步上前,聲音哽咽著,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從袖中取出那封密函,顫抖著遞到他面前,“王爺,您看看這個!玉氏已經變天了,李洙和那些重臣,已經上書皇上,要廢黜您的王位!您快向皇上認罪,哪怕是舍棄王位,也要保全性命啊!”
李尹接過密函,借著微弱的燈光,飛快地掃了一遍,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他猛地攥緊密函,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紙張被捏得皺成一團,幾乎要碎裂開來:“他們……他們竟然敢背叛我!我待李洙不薄,那些重臣,哪個不是我一手提拔的?這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王爺,事到如今,說這些已經無用了。”金玉妍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說,語氣中滿是哀求,“您性子傲,可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暫且隱忍。您必須立刻向皇上請罪,就說您當初逼死發妻是一時糊涂,如今幡然醒悟,愿意舍棄玉氏的王位,留在大清為質,或是請求皇上允許您歸隱,只求能保全性命!”
“舍棄王位?”李尹猛地甩開她的手,眼中滿是屈辱與不甘,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語氣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怒火,“我是玉氏的王,豈能受此奇恥大辱?皇上軟禁我,李洙背叛我,這一切都是算計!我偏不認輸!”
“王爺!”金玉妍急得眼淚奪眶而出,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您以為您還有選擇嗎?皇上召您入京,本就是為了敲打玉氏,如今玉氏已經拋棄了您,皇上處置您,便再也沒有顧忌!您若執意硬碰硬,只會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您忘了當年在玉氏王宮,您說過要護我一生無憂,護金家周全嗎?您若出事,我在這深宮之中,還有什么活路?金家也會被牽連滅族啊!”
她的哭聲不大,卻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藏在衣襟里的黃玉手串不慎滑落,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映著她滿臉的淚痕,格外凄楚動人。
李尹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模樣,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與頹然。他沉默了許久,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木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讓我向那個大清皇帝低頭,實在難咽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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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玉妍抬手拭去眼淚,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如同淬了火的鋼鐵,“只要您能活下來,總有一日,能奪回屬于您的一切。眼下最重要的,是讓皇上消氣,打消對您的猜忌。還有,閔恩靜那個賤人,一直在暗中算計我們,那日您被皇上撞見,就是她引的路,她還在收集我們私相授受的證據,您日后務必小心,不要再給她可乘之機。”
李尹點了點頭,眼底閃過一絲狠厲,那是被壓抑許久的殺意:“那個女人,與她姐姐一樣,都是個心大的……”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金玉妍打斷他,心頭的不安愈發強烈,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們,讓她渾身不自在,“皇上既然撤了守衛,說不定就是在試探我們,我們不能久留。您盡快寫一封請罪的折子,讓人遞上去,再想辦法在皇上面前周旋。您切記,無論皇上說什么,都不要反駁,凡事隱忍退讓,保命要緊。”
李尹看著她,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有愧疚,有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他終是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好,我聽你的。你也務必小心,這深宮之中,步步驚心,不要再為了我,冒這般大的險。”
金玉妍含淚點頭,不敢再多停留,轉身對麗心說:“我們走。”
兩人剛走到閣門口,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禁軍甲胄的碰撞聲與太監尖利的呵斥聲,如同驚雷般劃破了夜空的寂靜。麗心驚魂未定,失聲叫道:“不好,怕是有人來了!”
金玉妍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她連忙推了李尹一把,聲音急促而壓低:“王爺快回去!莫要讓人看到我們見過面!”說罷,拉著麗心便要往旁邊的樹叢中鉆。
可已經遲了。
“拿下!”
一聲冷厲的呵斥響起,如同冰錐刺破夜空,無數盞宮燈瞬間亮起,將延暉閣外照得如同白晝,連地上的草葉都清晰可見。一隊禁軍手持長刀,迅速圍了上來,刀刃在燈光下泛著森寒的光澤,為首的正是弘歷身邊的貼身太監進忠。他身著深色蟒紋太監服,面色冷峻如鐵,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盯著金玉妍與李尹,不帶一絲溫度:“嘉妃娘娘,玉氏王爺,深夜私會,好大的膽子!”
金玉妍渾身一僵,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她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落入了皇上布下的圈套。麗心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顫抖不止,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禁軍上前,不由分說便將兩人控制住,冰涼的鎖鏈纏上手腕,傳來刺骨的寒意,那寒意順著皮膚蔓延,直透心底。
“進忠公公,你這是何意?”金玉妍強自鎮定,試圖掙扎,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本宮只是……只是路過此地,并無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