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的窗欞糊著三層厚重的高麗紙,將殿外的天光濾得只剩一片凝滯的昏沉。燭火在黃銅燭臺上明明滅滅,焰尖偶爾被穿堂風掃得歪歪斜斜,映著富察瑯嬅僵坐的身影——她仍穿著晨起那件月白繡折枝蓮的常服,衣襟上繡著的蓮瓣邊緣已被淚水洇得發皺,肩頭落著些未拂去的絨塵,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紫檀木椅的雕花扶手,指節泛出駭人的青白,連指甲縫里都嵌進了木屑也渾然不覺。殿內靜得可怕,銅壺滴漏的聲像在敲打著人心,唯有殿外偶爾傳來的太醫腳步聲,重得像鐵錘,一下下砸在她早已繃緊的神經上。
娘娘,您已一日未進粒米了。蓮心端著重新熱過的蓮子羹,腳步放得輕得幾乎沒有聲響,袖口下的手還在微微發顫,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哽咽,二阿哥那邊有太醫院院判親自坐鎮,還有十來位御醫輪流值守,藥材也是最好的,定會沒事的。她將食盒輕輕放在瑯嬅手邊的小幾上,瓷碗與桌面相觸的一聲輕響,終于讓瑯嬅僵住的身子有了些微松動。
瑯嬅緩緩抬眼,那雙往日里總是溫潤含笑、盛著星光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連瞳仁都失去了焦點。淚水順著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頰滑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將繡線泡得發漲。沒事?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磨過枯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蓮心,你忘了嗎?永璉的身子打小就弱,去年冬日不過在廊下站了片刻,便咳了半月不止,夜里還要我抱著才能睡穩。天花那樣的惡疾,便是身強體壯的成年男子都未必熬得過去,他才幾歲?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殷紅的血絲順著指縫滲出來,滴在椅墊上,像一朵轉瞬即逝的紅梅,他若是熬不過去,本宮......本宮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蓮心見她這般作踐自己,心疼得五臟六腑都揪成了一團,連忙背過身去,用袖口狠狠擦掉眼角的淚,連鼻尖都擦得通紅,再轉過來時,臉上已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娘娘,您不能倒下啊!您還有七阿哥呢,七阿哥還不滿一歲,連都還沒學會叫,正是離不得額娘懷抱的時候。二阿哥若是知道您這般糟踐身子,在那邊定然也不安心。
永琮......這兩個字像一道微弱的光,驟然刺破了瑯嬅混沌的心神。她空洞的眼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光亮,像瀕死的燭火被風撩得驟然跳了一下。她扶著椅子扶手,指尖還在不住地顫抖,卻拼盡全力撐著身子站起來,單薄的脊背繃得筆直,多了幾分孤注一擲的決絕:是啊,本宮還有永琮。蓮心,你立刻去傳話,讓乳母寸步不離守著永琮,殿內的炭火要燒得勻凈,溫度差半分都不行,不許有半點風漏進來;他的奶糕要現做現喂,湯水要溫到不燙唇的程度,但凡有一絲差錯,本宮唯她們是問!
奴婢這就去!蓮心見她終于有了精神氣,連忙應聲,轉身時腳步都輕快了些,可走到殿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瑯嬅正望著窗下那只永琮平日抓著玩的竹制撥浪鼓出神,鼓面上的彩繪已被孩子的小手摸得發亮,而她的背影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連肩膀都在無聲地發抖。
接下來的幾日,瑯嬅強撐著病體,每日天不亮就披衣起身。她先輕手輕腳走到永琮的小床前,借著熹微的晨光看著孩子熟睡的模樣: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鼻尖小巧,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偶爾會無意識地咂咂嘴,小手攥成拳頭抵在下巴上。她會蹲下身,用指腹輕輕碰一碰他溫熱的小臉蛋,再貼貼他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熱、呼吸平穩,才敢借著蓮心的手站起身。而后,她便枯坐在正殿的椅子上,每隔半個時辰就打發宮人去纈芳殿探聽永璉的消息。太醫們說永璉的病情時好時壞,夜里發過高熱,清晨又退了些,她的心便跟著懸在半空,白日里強裝鎮定處理六宮瑣事,批復的箋子上字跡都帶著顫抖;夜里則常常在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寢衣,指尖還保持著抱著孩子的姿勢,喉嚨里堵得發慌,連哭都不敢出聲,怕驚擾了隔壁屋的永琮。蓮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變著花樣做些清粥、燕窩、藕粉,可她也只是勉強動幾筷子,那點吃食咽下去,反倒像塊石頭墜在胃里,脹得難受。
可命運的重擊從來不會手下留情,甚至連喘息的間隙都不肯給她。不過五日,一道驚雷般的消息便砸進了死寂的長春宮——不滿一歲的永琮,也開始發熱出痘,那細密的紅疹順著脖頸蔓延,癥狀與永璉初發病時如出一轍。
彼時瑯嬅正坐在軟榻上,懷里抱著永琮,指尖纏著他軟乎乎的小手,低聲哼著幼時聽的童謠。孩子的小腦袋靠在她的頸窩,呼吸溫熱地拂在她的皮膚上,偶爾發出一聲含糊的聲,惹得她嘴角剛要泛起一絲笑意。乳母卻突然臉色慘白地沖進來,一聲跪在地上,膝蓋撞得金磚地板發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七阿哥他......他方才身子發燙,奴婢解開襁褓一看,身上......身上全是紅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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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瑯嬅的聲音陡然拔高,懷里的永琮被驚得瑟縮了一下,她連忙收緊手臂護住孩子,指尖慌亂地撫過他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像火炭,燙得她指尖發麻。她猛地掀開裹著孩子的錦被,目光所及之處,那細密的紅疹已從脖頸蔓延到了胸口,小小的身子因為不適而微微抽搐。瑯嬅眼前一黑,氣血直沖頭頂,若不是手肘撐住了軟榻邊緣,幾乎要栽倒在地。她死死咬住下唇,逼出一絲清明,聲音里滿是絕望的顫抖:不可能......本宮已經把殿門關得嚴嚴實實,連風口都塞了棉絮,怎么會......怎么會輪到他......
消息像長了翅膀,眨眼就傳到了弘歷耳中。他正在養心殿處理奏折,握著朱筆的手猛地一頓,朱墨在宣紙上洇出一個大黑團。他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硯臺都被震得跳了起來,當即厲聲下令:快!傳朕的旨意,把七阿哥立刻挪去纈芳殿,與二阿哥一同診治,所有伺候的人都要仔細查驗,務必隔離周全,不許出半點差錯!
宮人帶著旨意匆匆趕到長春宮時,瑯嬅正緊緊抱著永琮縮在軟榻角落,像抱著溺水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孩子在她懷里不安地扭動,小臉蛋漲得通紅,她卻舍不得松開半分,只是一遍遍地用臉頰貼著他的額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換走那滾燙的熱度。乳母戰戰兢兢地上前,想接過孩子,卻被瑯嬅猛地推開,力道大得讓乳母踉蹌著撞在屏風上。不許碰他!她嘶吼著,聲音尖銳得不像平日那個溫潤端莊的皇后,倒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這是本宮的孩子,是本宮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誰也不能把他帶走!誰也不能!
就在這時,弘歷大步流星地走進殿來。他龍袍未解,墨發上還沾著室外的寒氣,連朝珠都隨著急促的腳步晃動。他面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灼,眉峰擰成一個疙瘩,可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皇后!他上前一步,聲音沉得像淬了冰的鐵塊,纈芳殿已備好最好的藥材與御醫,永琮留在長春宮,一旦病情擴散,整個后宮都會遭殃。你是大清的皇后,要為大局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