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滴漏的“滴答”聲在長春宮正殿里凝滯成塊,沉得像殿角那尊青銅鼎,每一聲都敲在人心尖上。月輪早已悄然爬至中天,銀輝透過糊著云母紙的窗欞,在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殿內眾人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添了幾分沉郁。弘歷依舊立在產房那道厚重的棉簾外,指間的紫檀佛珠被捻得發亮,繩結處幾乎要被磨斷——從午后的日頭偏西到此刻的星子滿空,他竟已在這方寸之地站了近六個時辰,龍袍下擺沾了夜露,微微發沉,可他渾然不覺,目光死死鎖著那道簾幕,喉結反復滾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簾內的生死較量。
甄嬛坐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鬢邊那支點翠珠花早已微微歪斜,白日里刻意維持的從容被漫漫長夜的疲憊浸得發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纏枝蓮繡紋。她幾次想勸弘歷坐下歇片刻,可望見他緊抿的唇角與泛紅的眼尾,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唯有望向簾幕的目光,始終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皇后素來體弱,此番早產本就兇險,若有差池,這后宮的天,怕是又要變了。
就在這時,產房內驟然響起一聲啼哭!
那哭聲不算洪亮,帶著早產兒特有的孱弱,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殿內凝滯的空氣。弘歷渾身一震,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半步,連呼吸都忘了調勻,只愣愣地望著那道簾幕,眼底的焦灼瞬間被狂喜沖散。甄嬛也倏地站起身,手下意識地扶住椅邊的雕花扶手才穩住身形,長長舒了口氣,眼底掠過一絲真切的釋然,但不過瞬息,便又被慣有的審慎取代,目光落在簾幕上,多了幾分復雜。
片刻后,棉簾被從內猛地掀開,接生嬤嬤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襁褓快步走出,額頭上的汗珠混著笑意淌進頸窩,后背的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連聲音都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后娘娘誕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平安!真真兒是母子平安啊!”
弘歷搶步上前,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從嬤嬤手中接過襁褓。入手的重量比預想中輕了許多,他下意識地立刻放柔了手臂,生怕力氣大了傷著這來之不易的孩兒。低頭細看,襁褓外罩著明黃色織金錦緞,上面用五彩絲線繡著精致的五爪龍紋,針腳細密,透著皇家的尊貴;透過內層薄薄的素紗,能看見里面小小的身軀蜷縮著,眉眼緊緊閉著,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蓋泛著淡淡的粉,連眉毛都細得像絨毛。許是早產了近一個月的緣故,這孩子比尋常足月的嬰兒瘦小不少,方才那聲啼哭也只是短暫的幾聲,此刻便歇了,只小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對這宮外的寒涼還未適應。
“好,好……好得很!”弘歷喉結滾動了許久,才終于擠出這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難以掩飾的哽咽。他望著襁褓里那個小小的生命,眼眶竟有些發熱,滾燙的觸感順著眼角往下淌——這是他盼了數年的嫡子,是瑯嬅拼著半條性命換來的血脈。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永璉自幼纏綿病榻、連走路都需人攙扶的模樣,再低頭看看懷中這溫熱的、鮮活的孩兒,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酸又暖,連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甄嬛緩步走近,目光在襁褓上細細打量了片刻。她瞧得真切,這孩子呼吸略有些急促,胸口起伏比尋常嬰兒快些,膚色也偏白,透著幾分病氣。心底便輕輕一嘆:早產的孩兒素來難養,皇后本就氣血不足,這孩子在腹中未能足月,先天便弱了幾分,往后的喂養、調理,怕是要比尋常皇子多費百倍心思,能不能順利長大成人,還未可知。可面上,她卻半點不露,只噙著得體又溫婉的笑意,柔聲賀道:“恭喜皇上,得此嫡子,實乃皇家之幸,更是社稷之福。皇后娘娘此番九死一生,總算換來了這般圓滿的結果,不負皇上連日的期盼。”
弘歷這才從狂喜中回過神,抬頭看向甄嬛,眼神里滿是真切的喜悅與感激:“嫻貴妃說得是!皇后真是立了大功!”說罷,他當即轉身,對著候在一旁躬身侍立的總管太監趙一泰朗聲道,“傳朕旨意:所有參與接生的嬤嬤、侍疾的御醫,賞賜一概翻倍!長春宮上下宮人,不分等級,皆嘉賞兩個月月例!另外,即刻傳令太醫院,讓齊汝牽頭,擬定最精細的養護方子,派三名得力御醫輪班值守,再挑十個手腳麻利、經驗老道的乳母與侍女,專門伺候小阿哥,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許有!”
“奴才遵旨!皇上圣明!”總管太監喜得眉開眼笑,連忙雙膝跪地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起身時連滾帶爬地往外傳旨。殿外候著的御醫、宮人們早已豎著耳朵聽動靜,聞聽旨意,立刻齊齊跪下,山呼“皇上圣明”,呼聲此起彼伏,竟壓過了遠處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聲。
弘歷又低頭望了望懷中的孩兒,小家伙不知何時睜開了一只眼,眼珠烏溜溜的,怯生生地瞥了他一眼,隨即又閉上了。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小心翼翼地將襁褓遞還給接生嬤嬤,語氣里滿是叮囑:“仔細抱著,多用層小褥子裹好,別讓夜風吹著小阿哥。”待嬤嬤連聲應下,抱著襁褓退到一旁,他便迫不及待地掀簾踏入了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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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房內的氣味比殿外濃重許多,苦澀的藥味、淡淡的血腥味與產婦的汗味交織在一起,嗆得人鼻尖發酸。幾盞燭火被從簾縫鉆進來的夜風一吹,光影劇烈搖曳,將屋內的陳設照得忽明忽暗。富察瑯嬅躺在鋪著明黃色錦褥的拔步床上,臉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連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都散了大半,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發絲貼在額角與頰邊,透著極致的虛弱。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著,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費力,顯然已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弘歷放輕腳步,快步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生怕動作大了驚擾了她。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富察瑯嬅的手——那雙手冰涼刺骨,指節泛白,軟得像沒有骨頭,連一絲力氣都攥不出來。“瑯嬅。”他的聲音放得極柔,疼惜幾乎要溢出來,“你醒著嗎?聽著,你給朕添了個嫡子,是個健康的小阿哥,眉眼長得像你,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