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苦首座聞,雙目微瞇,眼底精光流轉,似是在權衡著什么。
他沉默片刻,終是緩緩踱至石桌對面,撩起僧袍下擺,安然落座。
“阿彌陀佛。”他低宣一聲佛號,目光落在棋盤之上:“弈棋弈刀,謀而后定,前輩以‘弈刀’為號,棋道通玄,乃是五地公認的弈棋大家。貧僧于此道,不過是略通皮毛,怕……不是前輩的對手。”
弈刀叟枯瘦的臉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寬大的袖袍隨意一拂。
只聽一陣清脆的玉石交擊之聲,棋盤上原本散落的幾顆黑白棋子,竟似被無形之手牽引,精準無誤地各自飛回棋盒之中,分毫不差。十九道縱橫,光潔如新。
“請。”弈刀叟伸出干枯的手指,點了點空苦面前的棋盒,做了一個請先的手勢。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看向空苦,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意味:“若是自覺毫無勝算,此刻認輸,也免得耗費心神。”
空苦沒有答話,探手入盒,拈起一枚烏黑云子。
那棋子觸手溫潤,卻帶著沉甸甸的質感。
他沒有任何猶豫,食指與中指夾著棋子,穩穩地落在右上角星位。清脆的落子聲,在寂靜的涼亭中格外清晰。
“歸真之境,享壽五百。”空苦落下這一子后,并未抬頭,仿佛自自語般說道,聲音平緩:“而前輩……若貧僧未曾記錯,怕是已近六百之齡了吧?”
弈刀叟捻起一枚白子,隨意地落在左下角小目,動作看似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小和尚記性不差。”他喉間發出嗬嗬的輕笑,像破舊的風箱:“還差十三年,便整六百歲了。”
話音落下,涼亭內外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唯有山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大無相寺弟子們因緊張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石桌之上,只有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聲響,初時稀疏,漸漸變得綿密。
兩人不再語,似乎都將心神沉浸于這方寸棋局之中。
黑子與白子相互糾纏,布局、侵分、爭奪大勢。
空苦的棋風如其人,沉穩厚重,步步為營,帶著佛家的圓融與堅韌;
而弈刀叟的落子則看似散漫,東一子西一子,不成章法,卻總能在不經意間牽制黑棋的脈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棋局已至中盤。
空苦的黑棋雖實地不少,但在中腹的爭奪中,卻被那幾著看似閑散的白子隱隱壓制,一條大龍竟有受攻之虞,局面悄然間已落入下風。
空苦凝視棋盤,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頓。
他并未急于落子,而是再次抬眼,看向對面那仿佛隨時會油盡燈枯的老者,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前輩的‘龜息之術’,果然神妙無方,竟能鎖住生機,延壽至今。”
弈刀叟正拈起一枚白子,聞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落下,截斷了黑棋一處可能的聯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帶著幾分自嘲,又似有幾分蒼涼:“神妙?談不上。人越老,就越是怕死。一點茍延殘喘的小手段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空苦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弈刀叟那渾濁的雙眼,仿佛要從中看出些什么。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句,出了那個縈繞心頭已久、亦是整個江湖皆想知曉的疑問:“卻不知,時至今日,前輩,是否還能斬出……當年那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