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之后,秦苗第一次見到岳峰,居然是在一個婚禮上。
這個市說小不小,近千萬的人口,熙熙攘攘,像個巨大的保護層,隔著這么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里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覺得自己被護在中央,永遠也不會見到岳峰了。
突然間見到,委實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后又覺得也不稀奇,不是說世界上任意兩個人之間的聯系,都不會超過六個人嗎,那么在這個城市,在某個層面,擁有不那么要緊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鄭太太的身份來參加婚禮的,小鄭收到的請柬上寫著,請賢伉儷務必光臨,雖然不是直接點名請她,但她也是“伉儷”的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穩穩妥妥的來了,穿黑色天鵝絨的旗袍,脖子上帶著一串珍珠項鏈,珠子個個有玻璃球大,瑩光潤澤的,對著鏡子化妝的時候小鄭進來拿衣服,說了句:“呦,打扮的挺貴氣的。”
貴氣這兩個字跟針似的,一下子戳進心里,秦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特別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還是個朝氣蓬勃的女孩,現在就變成了個死氣沉沉的婦人,旗袍、珍珠項鏈,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歲。
小鄭單位的司機來接,一路送到婚禮所在的水晶宮酒店,幫他們開車門的時候說了句:“科長,你們當時也在這辦的酒是吧?”
小鄭答了句什么,她沒聽清,水晶宮金碧輝煌的外墻分外刺眼,她不喜歡參加別人的婚禮,主角注定不是她,坐在席位里矜持客氣的喝酒敬酒,像個帶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點早,大廳排開的幾十張圓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這桌多是小鄭的同事,幾個男人腆著肚子倚著椅背,談政策談規定談房子談經濟泡沫,女人們都打扮的精致,有一個女人長的普通,卻帶了塊成色水頭都相當好的翡翠,就是這塊翡翠一下子讓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后一次見岳峰,岳峰送了她一塊翡翠玉牌。
后來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說的老坑玻璃種,墊在報紙上,可以透過玉牌看到下頭的鉛字,岳峰說:“你結婚的時候就想給你買一塊了,不管怎么樣,了了我一個心愿。”
她記得自己當時拿起來,當著岳峰的面掂了掂,臉上掛著譏誚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兩,然后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間臨河的咖啡館,那塊玉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個漣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說了句:“誰他媽稀罕你的破玉!”
后來她后悔了,總是不自覺地就去到那條河邊,那條河太寬太深了,掉進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給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條小溪,她一定會甩掉鞋子脫掉襪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塊玉,讓人禁不住想起兩人沒有相愛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時候,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會和岳峰一輩子。
為什么扔掉那塊玉,她也說不清,她心里頭摻雜著很多恨和不甘愿,她不愿意去回想岳峰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和眼神,那個時候,岳峰的眼神,一點溫度都沒有了,他把那塊玉推過來,像是推給一個陌生人,說:“不管怎么樣,了了我一個心愿了。”
她不愿意讓他了這個心愿,心底里,她很怕他這個心愿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輕煙一樣,在他心里了的剩不下一絲痕跡,所以她惡狠狠的把玉給扔了,在他最后對她的印象里,留下一個激烈而又決絕的形象。
沒想到,寡淡的緣分,又讓兩個人再次相遇了。
已經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鄭喝的有些高,紅著臉跟右首邊的人劃拳,這個時候,秦苗聽到身后有服務員在解釋:“我們有瓶裝的橙汁,真沒鮮榨的。”
秦苗皺了一下眉頭,覺得提出要求的人實在是矯情的可以,你當婚禮的配酒和飲料是咖啡館里的單點嗎?還帶鮮榨的橙汁?
有人說了句:“她不愛喝瓶裝的,酒店這么大,你幫忙上一杯,錢算我的,多一點也沒關系。”
秦苗如遭雷噬。
岳峰啊,岳峰。
有一瞬間,她覺得靈魂都離了竅,很久才終于又附體,又從茫然的云端回到吵鬧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頭,在隔了一張桌子的不遠處看到岳峰。
他還是原來的模樣,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懶的漫不經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舉起來了一飲而盡,然后杯底在手指間帥氣地打了個個,叫好聲中,又有人給滿上。
這樣的岳峰,何其遠,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淚霧卻又在一瞬間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務員上來,將鮮榨的橙汁端給岳峰身邊坐著的女孩,那女孩沒接住,手滑了一下,岳峰迅速伸手過來扶住,兩個人的手觸在一起,女人的手纖細柔弱,而男人的寬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岳峰柔聲說了句什么,幫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變得刻毒,她忘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扶著桌子站起來,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著岳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鄭。
他也看到岳峰了,神色間很有幾分無奈,壓低聲音說了句:“算了,都過去了,別惹事。”
秦苗掙開他,一臉的冷笑,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鄭看了她一眼,忽然煩躁:“隨你隨你,沒完沒了了還!”
這種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懶得摻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這撒潑打鬧,頂個屁用?
秦苗走到那張桌子前就不動了,兩手攥著最近的那張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岳峰,她站的筆挺,背僵直,居高臨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熱鬧氣氛更快就散了,陸續有人發覺到不對勁,勸酒聲漸漸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針氈,岳峰是最后看到她的,那時他在幫那個女孩兒剝著什么吃的,直到那女孩兒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抬起頭來。
四目終于相投,再次的對視,隔了近兩百個日日夜夜,岳峰沒有說話,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蒼白,很瘦,干癟,不認識,她說了句近乎刻毒的話:“又換了一個啊?也不怎么樣嘛。”
那女孩沒吭聲,低著頭啜吸面前的橙汁,岳峰用濕毛巾把手擦干凈,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溫柔寬慰,秦苗咬牙,問岳峰:“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跟你說。”
她說完了掉頭就走,高跟鞋敲打著地面,蹬蹬蹬帶著一股子不容拒絕的氣勢,岳峰猶豫了一下,對女孩說了句:“等我一下。”
出了大廳,進了酒店的走廊,秦苗不停步,一直走到長長的回廊盡頭,光很暗,墻上掛著梵高的畫,詭異變形的人物,大塊的油彩,兩邊是曲線玲瓏的精致落地長條花瓶,每個花瓶里都伸展出妖嬈的虬枝,枝頭綴著點點梅花的苞。
苗苗就在這里站著,地上有底光,她的眼瞼下方、鼻子下方還有下巴上都是暗影,眼神冷峻,全身緊繃,像是時刻就要投入戰斗,以前的苗苗不是這樣的,她由內到外,改變的太多,以至于岳峰有一種錯覺:他認識的苗苗早就離開了,眼前站著的,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對視半晌,岳峰問她:“你想說什么?”
秦苗受不了他這種漠然的口氣,血一下子涌上了腦子,顫抖著問他:“岳峰,你真的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岳峰定定看了她很久,問她:“我愧疚什么?”
秦苗忽然就崩潰了,尖叫:“她炸死了我爸爸!”
岳峰冷笑:“所以呢?我應該為這個向你謝罪?”
秦苗的嘴唇都在顫抖,眼淚慢慢流下來:“岳峰,你說的多輕巧啊,給人家造成那么大的傷害,還無動于衷是嗎?”
岳峰的眼睛都冒火了,他拳頭攥了攥,忽然掉頭就走,秦苗在后頭歇斯底里地大叫:“岳峰我想告訴你,她死的真好!我恨她沒死的再早一點!”
岳峰不動了。
幽暗的廊光中,他的身子像石像一樣僵,然后慢慢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