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反應就是去拿手機,撳開通訊錄時才想起,古城重新遇見時,季棠棠已經不用手機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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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進縣郊小區時,比預想的時間要遲,趙姨打著傘在小區門口等了他很久,凍得瑟瑟發抖,看見車子過來,高興地直朝他揮手。
停好車子,趙姨幫著他把年貨拎上,上樓時樓洞里一片漆黑,趙姨跟他解釋:“前兩天壞的,說是派人來修,一直沒來,估計都過年放假了。”
上了三樓,趙姨取鑰匙開門,岳峰忍不住皺眉頭:“她呢?”
“你媽剛看了會電視,說是困了,先休息了。讓歲時的時候再叫她起來。”
屋里還是跟一年前同樣的擺設,沒添什么新東西,打掃的很干凈,卻沒什么過年的氣氛,桌子上擱了張面板,餃子包了一半,岳峰把手里的東西放下:“趙姨,我跟你一起包吧。”
趙姨有點局促:“要不,我先把你媽喊起來?”
岳峰冷笑:“不用,也不用喊她,她自己會起來。”
動手之前,岳峰把紅包給她,趙姨只是不要:“你每個月給那么多生活費,我和你媽整天花都花不完,這怎么好意思……”
岳峰淡淡回了一句:“收下吧,應得的。”
趙姨知道他脾氣,又客氣了一回,也就如數收下了。
趙姨原先住在鄉下,男人和孩子都死了,一直獨著過,后來同村有個常跑城里的女人,跟她說有人想找個可靠的婆子照顧自己寡居的母親,她一來想掙點錢,二來也一起住著解悶,也就處理了鄉下的房子進城了,從此一直跟岳峰的媽媽金梅鳳住在一起,當時還不覺得這個家有什么復雜,只是對岳峰這個做兒子的從不來看金梅鳳有點小小的嘀咕,后來第一次過年見到岳峰,看到母子間起的沖突,才知道這個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簡單。再后來陸陸續續聽說了早年發生的事,心里唏噓不止,看岳峰時,倒像是看兒子一樣疼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比起金梅鳳,她倒更像岳峰的媽多些。
現在,跟岳峰一起包餃子,她心里不是不歡喜的,問了他挺多話,生意好不好,身體怎么樣,事情做的順不順心,朋友是不是都挺幫忙,又說了這兒的情況,菜又漲價了,金梅鳳前一陣子喜歡上喝鴿子湯了,喜歡加上元肉和枸杞一起燉……
岳峰剛開始表情還挺淡的,后來說開了,臉上終于有點笑意了,也肯多說些話了,正說到開心時,臥房的門打開,金梅鳳出來了。
她穿當年很流行的做成旗裝的粉紅棉襖,腰邊繃的緊緊的,拉鏈都要被撐開,底下穿了條黑色的踩腳褲,中跟的黑皮鞋,臉上搽粉,涂了胭脂,被火燒傷沒有完全恢復的半邊右臉看著更加坑坑洼洼,前兩天剛做的卷上了層發乳,光亮亮的,脖子上還圍了條小方巾,岳峰一見這怪里怪氣的打扮就火了,手里沒包完的半個餃子全摔到面板上去了。
趙姨心中嘆氣,她拍拍岳峰的手,低聲勸他:“她就這樣,你也知道的。姨給你下餃子,多吃點啊,待會還開車回去呢。”
金梅鳳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對一旁的岳峰熟視無睹,不一會兒趙姨把下好的餃子端上來放茶幾上,一共三碗,金梅鳳一碗、岳峰一碗,還有一碗擱在金梅鳳對面,碗面上擱了雙筷子,做好這一切之后,像往年一樣,悄無聲息的回到廚房待著。
等餃子涼些了,金梅鳳拿起筷子拈起一個往嘴里送,岳峰看著她:“你沒話跟我爸說嗎?”
金梅鳳自顧自地嚼嘴里的餃子:“小趙鹽放多了,咸。”
“我問你,當年舞廳雜物間的門,是你拿火撿從外頭別上的嗎?”
金梅鳳又拈起個餃子:“韭菜有點老,沒嚼勁。”
“我爸被燒死,你一點愧疚都沒有是嗎?這么多年了,你連個錯都不認嗎?”
金梅鳳忽然抬頭看向廚房的方向:“小趙,盛碗餃子湯來,干的慌。”
趙姨慌慌張張應著,端了碗餃湯出來,岳峰死死盯住金梅鳳:“你當年運氣好,草草結案,沒能判你,你就真當自己沒罪了是嗎?”
金梅鳳接過趙姨手中的餃子湯喝了一口,慢慢抬起頭看岳峰:“法院說我沒罪,我就沒罪。你不服,你去告我,告不倒我你就不是岳家的種!”
說著忽然把手中的餃子湯連湯帶碗朝岳峰扔過來,趙姨早料著她一招,提前把岳峰搡開了,碗砸在墻上,碎片和湯汁濺的到處都是。
金梅鳳的語氣尖刻的很:“我燒死你爸的,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你把他從地下拽出來,他說是我燒的我就認!”
岳峰氣的攥拳,一腳踢翻了凳子,轉身就走,離開時重重把門撞上,響聲震的整個樓道里嗡嗡的。
快到一樓時,趙姨拿著傘從上面追下來:“峰子,哎,峰子。”
岳峰停下腳步。
“你說你吧,我說你什么好,峰子,你媽燒破相了之后精神一直不好,這十幾年幾乎就沒出過門,你看這一身打扮,都是那年頭的。你跟她較勁,氣的還不是你自己,你何必呢?”
岳峰不說話。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聽你趙姨一句,這問題,再問她十年,也是一樣的。峰子,大過年快快活活的,你何必鉆這個牛角尖啊,多給你爸燒紙錢,比逼她認錯來的有用。峰子,姨活的歲數比你大,看的比你多,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認錯,有人就是抵死不改,還覺得是你欠了她的,你不能跟她死磕,受罪的是你自己,懂么?”
黑暗中,岳峰點了點頭,再開口時,聲音平靜許多:“趙姨,辛苦你了,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發脾氣時你也有的受……我先回去了,有事打我電話吧。”
趙姨嘆了口氣,撐傘送他去車庫,剛坐進車子,一條短信進來,是苗苗發的。
“又去看你媽了是不是?心情不好的話別喝太多酒。”
岳峰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他向窗外的趙姨揮了揮手,發動車子離開,同時撥通了苗苗的電話。
那頭很吵,苗苗的聲音壓的很低:“喂,岳峰嗎?”
岳峰輕聲說了一句:“苗苗,我想見你。”
苗苗沉默了很久:“岳峰,我真出不來。兩家人,頭一次在一起守歲……我出去了說不過去。”
兩家人?
岳峰忽然反應過來:再有五天,就是苗苗的婚禮了。
他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換了相對輕松的語氣:“剛看完我媽。沒什么事,你還好嗎,家里挺熱鬧的是嗎?”
“嗯。因為……要辦酒了,很多親戚都大老遠的趕過來,有一些秦家的叔叔伯伯,我見都沒見過,一大家子……虧得房子大……二叔?”
聽筒那頭,隱隱傳來一個稍嫌蒼老的男人聲音:“苗苗啊,怎么不在屋里待著,跑陽臺打電話來了?”
也不知道苗苗回了句什么,總之,再開口時,她已經換了個位置:“剛想去陽臺,遇到我二叔了。”
岳峰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順著她說些家常話:“那應該是你爸爸的弟弟吧,以前沒聽你說過。”
“我以前也沒見過,這次是因為要辦酒,第一次見。”頓了一頓,她忽然奇怪地冒出一句,“岳峰,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看見他,我心里都發毛。”
岳峰被她逗樂了:“你又窮想八想的了是吧,他長的很丑嗎,你見到他心里發毛?”
“也不是……”苗苗的聲音聽起來確實很困惑,“他不像我其它叔叔伯伯,一見面就塞紅包給禮物,都很和藹可親的。我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覺得,他特討厭我……不對,簡直是恨我,岳峰,我要是出事了,肯定是他搞的鬼!”
岳峰哭笑不得:“你這被害妄想癥的毛病到底什么時候能改過來?他討厭你,只有一個原因。”
苗苗有點緊張:“什么原因啊?”
“當初他苦苦暗戀你媽,結果被你爸搶了先了。”
苗苗噗的笑了出來,笑到末了,終究還是沒辦法裝著可以跟他旁若無人的東扯西扯,傷感漸漸占據了上風:“岳峰,初五的時候,你會來嗎?”
岳峰沉默了一下:“會。”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年初五,會發生一些什么。.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