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礪已經走到門口了,本來頓步轉頭,聞,一下子回過身來,下意識上前一步,問道:“什么院子?”
辛奉見他如此反應,心道一句“果然”,忙把宋記近來肉干、墨魚干賣得甚好,后院中地方不夠晾曬的事說了。
“……我家好娘跟著去找了幾回,到處都沒瞧見合適的院子,要不就是離得遠,要不就是有這樣那樣毛病,看來看去,反而都不如對面那間……”
韓礪立刻反應過來,道:“是對門聚賭案那個院子?”
“對!”辛奉忙做點頭,道:“那宅子先頭被我們查封了,位置雖說不怎的好,實在勝在地方大,價錢就估得貴,我去打聽了,結案之后要先給提刑司,再轉樓務司。”
“提刑司雖是上頭衙門,倒也能找熟人說上幾句話,催一催,可樓務司眼下歸戶部管,哪怕秦官人上門,別人戶部都未必肯做多少理會,更別提我這樣嘍啰!”
戶部乃是管賬大財主,樓務司經管著京城土地、宅院等等產業,有權有錢,拔根汗毛比腰粗,哪里會把軍巡院這樣跑腿衙門放在眼里。
說句難聽的,來年京都府衙衙門的開銷什么時候撥下來,撥多少,即便是趙知府,都還要同戶部好好打商量。
韓礪聽到此處,一點猶豫也沒有,就道:“我以為什么事——你只安心休養,交給我來處置就好。”
辛奉聽得這一句,那心先是一安,再是一跳,忙道:“正,你預備怎么處置?”
再道:“因我說事情不太好辦,想要找你搭手,宋小娘子一聽,馬上就給我攔了,怕那戶部同樓務司缺肥權重,日后說不準什么時候你就要罵到他們頭上。”
“她擔心今次你一旦出了頭,欠了樓務司、戶部人情,日后不好還,罵人也不好罵,喊我不要跟你提!”
他把宋妙那天的話囫圇說了兩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己一邊說,一邊肉眼看著對面人面上的表情變得越發柔和,甚至于嘴角都微微帶起笑來。
辦案多年,辛奉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唯恐自己看錯。
沒有錯啊!
就是在笑!
笑得雖然不怎么明顯,但如何能逃過自己一雙審案的利眼!
但還沒等他琢磨出點什么東西來,就聽得對面那韓礪問道:“她還說了什么?”
好些天前的事了,又不是案子,又不是嫌犯口供,辛奉哪里記得住那許多。
但他人雖然性子糙,莫名就有一種直覺,明白這會子斷斷不能敷衍過去,忙絞盡腦汁,又學了幾句當日“宋話”出來,雖里頭有好些是自己添油加醋的——已經盡力了!
因怕對面人再問,他忙道:“你若出面,肯定是能辦成的,只是不能瞞著宋小娘子去做,不然叫她知道是我背后嘴巴大,報給你嫂子聽,回頭又該數落我了!”
韓礪道:“且放心罷,我自會同她當面商量清楚,再來行事。”
又問那聚賭案子眼下什么進度。
等聽得辛奉回答,他臉上笑意慢慢就收了起來,皺眉問道:“都過去這么久了,竟是還在京都府衙,沒有轉去提刑司么?”
辛奉早一肚子惱火,卻又不便同手下說,就是方才也不好意思主動提,總算此時逮著幾回,連忙抱怨。
“秦官人換了曹令昆來接那兩個案子,姓曹的一上來,就把原本跟案子的幾個換了——都是我手下得力的老手,也不怪他,用自己人嘛!”
“只是賭坊同拐賣案你是曉得的,案情七牽八拐,當日小孔梳理都寫了厚厚一疊紙,他新換的人哪里接得住那樣快!尾巴自然收得慢,結案結了三個月還結不完……”
“因你走時候叫我不要隨便吵鬧,我強忍了,眼下他們一群沒個主心骨,還蔫著呢!”
他話音剛落,正好杜好娘此時提個簍子走出來,已經啐過來一口,罵道:“你自家脾氣犟,何必帶累別人,往年你也沒少跳出去,哪一回討到好了?而今幸好只是蔫著,真個吵起來,又贏不了,帶著一肚子氣發蔫,那才叫慘!”
又同韓礪道:“韓兄弟,你不要理會,他這脾氣改不了了——我正發愁,就怕一回衙門,今次得了太后、皇上金口,這憨貨自以為有了金身,由著性子說話做事,自己惹一身騷就算了,還給你惹禍!”
辛奉就同杜好娘對啐,道:“你個婆娘,凈瞎說!”
但究竟哪里瞎說,又瞎說了什么,他卻又扯不上來。
半晌,卻也只好嘆一口氣,道:“正,我曉得自己脾性,一時上了頭,十有八九就管不住了,眼下雖然得了天家夸獎,可說一句粗的,現官哪里及得上現管!”
“前次秦官人來探我,話說得漂亮,人也體恤,全是把我捧起來,可后頭問他回了衙門,還能不能叫我管案子,他就只拿提拔、升官來哄人了……”
“好歹也在衙門混了這些年,我雖吃不上豬肉,見過豬溜溜跑的多了去了,難道不曉得這叫‘明升暗降’!”
杜好娘忙叫道:“老辛!”
辛奉話一出口,已經曉得不合適說了,被妻子一攔,忙擺了擺手,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又努力打起精神,道:“眼下我官也要升了,還得了皇上、太后夸贊,又有賞金、賜宅,實在不曉得祖宗在地下怎么使力,才叫我得了你們相幫,已是好得不得了了!”
他把韓礪送出門去,又往外送了半條街,問滑州大小事情,又問韓礪回了京,有沒有什么是自己能幫得到的。
“雖曉得你用得上我的少,幫得上我的多,可但凡有用的上一點的,只管開口就是!”
他此時已經很有些激動,忍不住又道:“說句掏心窩子話,人人都說你將來是要去朝廷里頭當御史的,又抖擻,又有臉面,只我總有私心——要是你得了外任,做個通判也好,知縣也好,我跟過去,給你管治下秩序、治安,豈不是好?”
韓礪沒有答應,反而搖頭道:“都說人往高處走,旁人忙著進京,你倒好,得了天家賞識,京城這許多年積累,不過遇得一點事,就要往外跑,要是叫嫂子、兩個孩子知道……”
“你嫂子早知道!她不是那等沒見識的人!”
“我還不到老菜梆子時候,不叫我在前頭做事,整日坐在衙門里,還不如殺了我!況且跟著你,難道還怕少了立功機會!?”
“拼個一二十年,將來你為官做宰相——說不準回了京都府衙,也能叫我坐坐秦官人而今那右軍巡院使的位子!”
***
安慰了辛奉幾句,韓礪才告了辭。
此時早已過了亥時,太學寢舍里什么都沒有來得及收拾,甚至滑州的行李都還在半路——他只帶了兩身換洗衣裳,同那許多土儀,就脫了隊,自己提前回的京。
這一趟實在匆忙,又晚,他就不打算回寢舍歇息了,想了想,預備找間客棧湊合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