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子跟著進了門。
大下午的,她一路走來,又渴又餓又熱,一身是汗,但剛到得門口,宋記門內無端端就涌出來一陣涼風,那風不是尋常穿堂風,特別涼爽。
她一抬頭。
嚯!
好大一山冰!
怨不得那么涼快呢!
這得多少銀錢??
徐娘子下意識開始在心里算數,還沒來得及算好,再掃了一眼,她就忍不住站住了腳步。
哎呦!
又一個俊俏少年郎!
冰山前坐的那一個年紀更小些,相貌竟然比前頭來迎自己的更好!
他一身素色衣裳,雖然看著一點也不張揚,但是明顯剪裁精心、繡樣精致,一打眼就曉得是個有來歷的——偏偏他和和氣氣,正沖著自己微笑點頭。
“敢問小娘子,要買什么饅頭?哪一日、什么時候要,要多少?”
點過頭,那少年郎一面說,一面從桌上挪過來一張紙,一桿筆,一副要認真要記下來的樣子。
看他衣著、氣派,半點不像是個賬房,可此時卻又全然賬房行事——難道是少東家?
徐娘子胡亂應了一聲,忍不住看了一眼伴當,又看一眼對面“少東家”。
身上有采買單子,只自己字是胡亂后學,不怎么好看,她此時竟是有點子不好意思送出去,索性拿在手里,一樣一樣讀給對面人聽,一邊讀,一邊偷偷去暼他寫字時候樣子。
而此時先頭那伴當早已搬了張交椅過來,請她坐下,又給奉了茶。
因見她沒工夫拿,還挪了張小幾子給放茶水。
今天這是什么日子啊!
縱然被兩個俊郎君圍著,徐娘子還是咬著牙給自己打足了氣:俊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
一時報完數,她狠心問道:“我買這許多,有沒有得少的?”
又不敢看對面人的臉,只盯著那干凈地面,道:“小郎君,你這是宋記食肆吧?你家饅頭也忒貴了,羊肉饅頭八文一個,都快趕上云鶴樓了,另有那什么炙肉叉燒饅頭,是豬肉吧?怎的能比羊肉饅頭還貴?賣十文一只,難道吃了能成仙??”
這本是講價妙法,但對面那小郎君聽到此處,卻是一副著急模樣,道:“這位娘子,宋記的饅頭用料頂好,滋味也頂好,貴不貴的另說,云鶴樓……罷了,不好貶低別家——你且吃一口,看看值不值十文一只!”
說著竟是把桌上蒸籠打開,起身就要過來。
那伴當忙去接了來送,道:“娘子先試試味,果然好吃再買!”
蒸籠一開,里頭一股子面香、甜香就冒了出來。
大饅頭,開著極為漂亮的花,那花方方正正,開透了,把饅頭一分為三,像一座有底的三峰山,峰峰一樣大小,露出最當中醬紅色的餡料,油潤、亮澤。
一小塊肉冒出頭來,半肥瘦,縱使裹在饅頭面里頭又蒸了一回,那燶邊的焦黃色依舊明目張膽得很,肥的部分完全是透明的,醬色襯托出那漂亮的琉璃感,裹著濃稠醬汁。
此時饅頭多半是白中透的黃,但這饅頭幾乎可以稱作是雪白,那股子面香也不同于自己從前吃過的所有饅頭,而是透著奶香,還沒吃,光是看,就覺得很香甜。
對面兩個俊郎君,方才徐娘子看了又看,但她此刻連頭都不舍得抬,眼里、心里,只有饅頭。
邊上有干凈筷子,她取了筷子,暗道:這饅頭,有點東西,我且嘗個味道。
三峰饅頭,她先只分了一峰,先還講吃相,斯斯文文咬了一口。
極其松軟的一口!
饅頭皮太太太蓬松了,明明很大一口,放在嘴里上下牙膛一壓,它一下子就扁了,帶著奶香,比棉花還沒用,軟乎乎,仍由人壓扁搓圓。
這饅頭不像素來慣吃的戧面、老面饅頭,不是一種喧軟,它的口感是輕盈、綿密的,但又不會太散,那松軟是靠無數極小極小的細密氣孔撐起來的。
不好說哪種饅頭皮更好吃,但此時吃著這一種的時候,徐娘子愿意偷偷往它這一邊多靠幾步。
饅頭皮已經很出彩了,吃到餡的時候,她又愣了——這個炙肉叉燒餡,怎的可以這么好吃啊!
太特別的風味,醬香把肉香襯得尤為突出,肉汁比起尋常的肉饅頭要少一些,但是更香濃,咸與鮮、甜和香結合得實在完美,甜是焦香十足的濃甜,咸中透鮮,那鮮有肉鮮,又有海味鮮,鮮與鮮交匯,不是簡單的疊加,是一種流動的層次感。
這餡非醇厚二字無以形容,說不出來是咸中帶甜還是甜中帶咸,肉濃香而醬甜潤。
度把握得剛剛好,吃著就特別迷人,肥肉丁軟而糯,根本沒有一點肥感,入口真個會化開,全不油膩,只會老老實實地提供肥美感。
等多嚼幾下,瘦肉的足香也透了出來,饅頭面同叉燒肉餡終于在嘴里會合——面皮的香甜跟肉咸甜口,風味十足的油脂肉汁混在一起……
果然世上還是肉饅頭最好吃,這炙肉叉燒饅頭,最最好吃!
饅頭餡并不算多,明顯是饅頭面多過于餡,但徐娘子吃的時候,完全沒有店家偷工減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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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吃饅頭皮也極好吃,況且它還起到一個很好的平衡作用,畢竟甜咸口,靠著這皮,遠遠地就把那一支想要寫“膩”字的筆一腳踢飛到了九霄云外,叫它想要靠近都不能。
饅頭雖然老大,到底只是一峰而已,徐娘子第一口扮斯文,第二下就一大口咬了下去——娘的,吃饅頭還得是大口吃,大口嚼,真香啊!
本來只打算吃一峰,吃著吃著,三峰都進了嘴巴,只剩個山底座——那底座承托叉燒餡最久,醬汁浸潤得也最好,醬色太太太漂亮了!
看到這個“底座”時候,徐娘子已經懶得理會什么吃相、顏面了。
不就是十文錢嗎!
這個味她試了,這個錢她來掏!
筷子一探,“山座”也進了嘴。
浸足了肉汁和醬汁,偏偏沒有浸透,還留有一點干凈的面衣,這一口,吃著最為香,最為潤。
老大饅頭進了肚子,或許是因為那面真個太蓬軟,也或許是徐娘子習武出身,胃口大,連底都沒墊到。
自家賣力掙錢,吃個饅頭,徐娘子從來不窩囊。
她一抬頭,張口就要再來一個。
只那“再”字還沒出口呢,就見后頭出來一個人。
那人邊走邊道:“珠姐兒拉著老夫人,說要……”
對方話說到一半,忽然一頓。
是個妙齡少女,頭上包布,面上遮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眼睛真漂亮,像星子,很亮,像清潭,清透。
這一雙眼睛見得自己,一下子就變得彎彎的,宛如一彎月兒,雖然遮著面,徐娘子也看得出對方在沖著自己笑。
她情不自禁也回了個笑,正要說話,卻見對面那“少東家”一下子站起身來,儼然積極邀功模樣。
“宋攤主,這小娘子是來買許多糯米飯、饅頭的!”
一邊說,他一邊把方才謄抄的文稿送了過去,道:“我已是把要送去的地方、時辰,并她要買的東西記下來了——小娘子覺得肉饅頭,尤其是那叉燒饅頭有點子貴,問食肆這一頭能不能讓些價。”
“不曉得竟有客人在前頭,倒是勞煩何公子幫我待客——實在兩邊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