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被他看得心頭一跳,連忙垂下眼簾,聲音越發婉轉:“公子說笑了。”
她頓了頓,又忍不住抬起頭,癡癡地望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輕聲細語道:“瞧著公子這般風華,想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綰清姑娘……她可是比您足足大上十五六歲呢。在她名動京城那會兒,公子您怕是還沒開蒙呢。”
屏風后的人影依舊沉默,似乎在耐心等待下文。
鶯兒見沈勵行沒有動怒的意思,膽子也大了些,繼續回憶道:“奴家聽樓里的老人兒說,綰清姑娘在百花樓最風光的時候,正是十六七歲,顏色冠絕京華。可她性子卻孤傲得很,只肯撫琴弄曲,賣藝不賣身。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一擲千金,只為能隔著珠簾聽她彈上一曲,連面都見不著。”
說到此處,她語氣里滿是向往與惋惜。
“可惜啊,再美的花也有謝的時候。百花樓的陳媽媽是個見錢眼開的,眼瞧著綰清姑娘過了二十五,怕她年老色衰砸在手里,便不顧她意愿,硬是掛了她的牌子,逼她開門迎客。”
“綰清姑娘性子剛烈,當晚便一根白綾吊在了房梁上,要隨她的琴一起去了。”
沈勵行晃著酒杯的手停了下來,杯中清冽的酒液漾起一圈圈漣漪。
“自殺了?”他淡淡地問,聽不出情緒。
“人是救下來了,可命保住了,名聲卻也毀了。”鶯兒嘆了口氣,眼眶微微泛紅,“自那之后,有關她的流蜚語就沒斷過,說什么的都有。再后來,她就好似從百花樓消失了。”
她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那時候奴家年紀尚小,剛被賣進百花樓,怕是十歲都不到。人笨,學東西慢,挨打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奴家打碎了陳媽媽最喜歡的一只玉碗,她拿著鞭子,差點就把奴家給打死了。”
鶯兒的聲音哽咽起來。
“是綰清姑娘,是她沖進來,用身子護住我,從陳媽媽的鞭子底下保住了我的命。”
鶯兒說著,漸漸沉默下來,仿佛沉浸在那段冰冷又帶著一絲暖意的回憶里。過了半晌,她才抬起袖子,胡亂地拭了拭眼角的淚痕。
“那一次我記不清她們到底吵了什么,只記得陳媽媽罵得很難聽,綰清姑娘卻一句嘴也沒還。”
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絲悠遠的空洞。
“后來,她把我帶回她的房間,那是我第一次進她的屋子,滿是書卷的清香,一點也不像我們住的房間。”
“她幫我擦洗了背上的傷,還幫我一點點清理干凈,又給了我一瓶上好的傷藥。”
“她將那瓶藥塞進我手里,跟我說了一句話。”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復述道:“人這一輩子,總要學會為自己活,別活成我這樣,看著風光,實則不過是別人手里的琴,想讓你響,你就得響,想讓你斷,你就得斷。”
話音落下,雅間內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絲竹之聲。
“再后來,沒過多久,就聽說她用攢了一輩子的銀子,給自己贖了身。”鶯兒的語氣里帶著幾分釋然,“聽說是跟著一個男人走了,具體是誰,樓里的姐妹們也說不清楚。自那之后,就再也沒人見過她了。”
故事講完了,鶯兒抬起頭看向沈勵行,卻見他正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
沈勵行修長的手指在酒杯邊緣輕輕摩挲著,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他忽然抬眼,那雙瀲滟的桃花眼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那你可知,如何能找到她?”
鶯兒搖了搖頭:“奴家不知。她走后,這百花樓里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當年的老人兒,早就散了。”
她像是怕沈勵行不信,又急急地補充道:“后來奴家也攢夠了銀子,離開了百花樓。”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
“本想尋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嫁了,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可笑的是,這天底下的男子,嘴上說著不嫌棄,心里卻都裝著一把尺子,掂量著你的過去。哪個好人家的門,又會為我們這種煙花柳巷里打過滾的女子開呢?”
她慘然一笑,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向這位俊美的公子傾訴滿腹的委屈。
“轉了一圈,還是回到了這地方。起碼,這里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屋檐,能讓我有個安身立命的去處。”
鶯兒的尾音帶著一絲顫抖,像是斷了弦的琴,在空氣中飄蕩。
就在此時,對面那扇繪著山水墨畫的屏風后,忽然傳來男子溫潤如玉的聲音。
“無論是她選擇離開,還是你選擇留下,終歸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是旁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做的決定。”
那聲音不帶半分憐憫,也無絲毫苛責,只是一種平鋪直敘的陳述。
鶯兒猛地一怔,抬起婆娑的淚眼,望向那扇看不透的屏風,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絹紗,看清說話之人的模樣。
是啊,她恨這世道不公,怨這人心涼薄,可最后,回到這花樓,確實是她自己走回來的。與其說是走投無路,不如說是她選擇了這條至少能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