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易道“所以,你就把他們都殺了?”
歡歡扭頭看著馮易,道“難道他們不該死?常道君子不欺暗室,他們見樹高林密,四下無人,便起了歹心,把我帶到樹林深處,欲行不軌;見我不是個真正的女人,又極盡語羞辱……這樣的人渣敗類,我怎能容他們活在世上!”
馮易嘆了口氣,道“他二人這般做法,確實死有余辜,可其他人呢?難道那些被你殺掉的人,都曾欺侮過你?”
歡歡又將目光投向小泥人,道“你知道我跟先生這么多年,收獲最大的是什么嗎?不是學會了多少高明的武功,也不是掌握了多么精深的技藝,而是見識到了人性的陰暗和扭曲。我曾在一家青樓內,親眼看到某位以清廉正直而聞名的朝廷重臣,赤身摟著兩個妓女,大談以民為本。在某個極為混亂的地方,我還看見女人和兒童被明碼標價,當成物品售賣。在同一片天空下,受同一國法律約束,窮人們往往難逃法網,富人和權貴們卻總能成為漏網之魚。我見過兒子貪財,為了一塊金條,把老子推下山崖;也見過老子好色,為了將兒媳據為己有,給兒子下毒。善良總被辜負;正義永遠遲到……所有的這一切,都讓我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我突然明白了先生常說的一句話:‘世人已經無藥可救了。這個世界也一樣。’
我時常會想,這個世界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歸根結底,還在于人。‘人’這個字寫起來簡單,一撇一捺即可為人,但要做好一個人,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們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人,可有的人慢慢就偏離了人道,繼而喪失了做人的資格,等到死的時候,他們甚至連‘死人’這兩個字都配不上。死人,死人,要說一個死了的人是死人,那他死前首先得是個人。真正能夠做到‘以人始,以人終’的有多少?在我看來,很少很少。我們絕大多數人死的時候,都已不能算是一個人。所以,‘死人’這個稱呼對很多人來說應該是一種贊美,一種褒獎。
那么,要怎樣才能算是一個人呢?我認為做人得有最基本的原則和底線,你要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不但要知道,還要知行合一,這樣才勉強能算是一個人。這是進入新世界的門檻。如果你連一個人都做不好,那你就只配活在這個舊世界里。即便你進入了新世界,也只能成為不安定因素,或是禍亂之源,最終還是要被制裁。
那些被我殺掉的人算不算是一個人呢?在我看來,他們不算,他們只是長得像人而已。人有善惡兩面,你可以不發揚自己的善的一面,但一定不要讓自己惡的一面顯露出來,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舉例來說,如果你發現一個人生來就有缺陷,你可以不同情他,不憐憫他,不幫助他,但請你一定不要去嘲笑他,羞辱他,欺負他。這不是一個人應該做的事。至于挖眼睛,不只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我的缺陷,更因為他們辜負了上天的賦予,沒有用這雙眼睛去發現生活中的美好,反而將其當成為惡的工具,我覺得這樣的人還是做一個瞎子比較好。”
馮易向前一步,道“我不否認你有一顆向好的心,但人無完人,是人都會犯錯,你用這樣高的標準去要求別人,你自己做得到嗎?你口口聲聲說做人,自己卻殺了那么多人,那你自己算不算是一個人呢?孔老夫子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歡歡將小泥人拿在手里,仔細端詳著,口里說道“儒家圣人的大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知禮守法,規規矩矩做人,那要怎樣破壞現有的舊秩序,建立一個新世界呢?總有人要做出犧牲,不是嗎?組織內某位大人物曾經說過,只要是為了新世界,無論你做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諒。你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嗎?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新世界,我們可以不擇手段,不計利害得失,也不必顧忌法律與道德,我們甚至可以殺死無辜!你可以說我們是一群瘋子,也可以罵我們虛偽、極端、雙標,但你不能低估我們想要建立一個新世界的決心……”
“請問……”馮易望著歡歡的背影,心情復雜,“你還是以前那個趕鴨子的小女孩嗎?”
歡歡沉默了半晌,將小泥人放回原處,說道“不再是了。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已經死掉了。她不是一天死掉的,是慢慢地被這個舊世界一點一點地蠶食掉了。她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馮易道“既然那個趕鴨子的小女孩已經死掉了,那我面前這位歡歡姑娘又是誰?”
歡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將敞開的兩扇門合起,并上了閂。
馮易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忙道“你閂門做什么?”
歡歡道“你看不出來?”
馮易變色道“你想殺我滅口?”
歡歡嘆息了一聲,道“其實,從你擅自踏入這個房間的那一刻,你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我跟你說了這么多,純粹是因為過往的交情。我不想讓你死得不明不白,你能體會我的一片苦心嗎?”
“過往的交情……”馮易心跳加快,沖歡歡大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跟我有交情?我根本不認識……等等,難道……難道你是……大……大……”
歡歡將搭在屏風上用以束胸的白綾取下,微笑著說道:“看來你已經猜出來了,那么,安心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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