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投影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失去了剛才那瞬間的熟悉感,他臉頰的像素殘缺范圍擴大,語氣變得如同陳述事實的機器,“我不是柳珞秋,只是他留在厄隱先知數據庫里的一個‘記憶切片’――是你潛意識里最想看到的版本,同時也是ai認為最適合用來‘矯正’你的版本。”黛兒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攥緊。她環顧四周,發現老茶館的木質墻壁開始滲出無數道紅色的掃描光線,細密如網,如同“厄隱先知”正在睜開的、充滿監視意味的眼睛。
投影注視著她,眼神里沒有了記憶中的溫柔,只剩下數據般的冷靜和剖析的殘酷:“你以為你冒著意識被囚禁的風險潛入這里,是為了查清三年前‘凈穹’節點失控的真相?不,楊黛兒,你只是來給自己找一個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臺階下。”“你…你在說些啥子?”黛兒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顫,掌心中那些屬于投影的光粒殘骸開始發燙,灼燒著她的感知。
投影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手,對著桌面上那灘情緒池輕輕一點。池中混亂翻滾的影像瞬間定格――畫面是三年前那個下午,就在這間茶館,燈光在一次微小的電網波動中熄滅又亮起。短暫的黑暗中,珞秋已經站在了門口,逆著光,手里緊緊攥著一份文件。燈光恢復的剎那,文件封面上“意識捐獻協議”幾個字,清晰得刺眼。而畫面中的她自己,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始終……沒有抬頭看他最后一眼。
“你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你沒看見他離開,你不知道他要去簽那份該死的協議,你對此一無所知,所以無需背負責任。”投影的聲音帶著滋滋的電子雜音,卻像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穿她多年來精心構筑的心理防線,“但你其實看見了,黛兒。眼的余光看見了,心的直覺也警告了。你只是不敢承認,你當時在主動逃避――你害怕阻止他會破壞你們之間脆弱的平衡,更害怕如果他開口,你需要和他一起面對‘辰權系統’背后那龐然大物的威脅。你選擇了最輕松的路:沉默。”情緒池因這番指控而劇烈波動,仿佛沸騰。周圍的竹椅開始加速崩解成原始的光粒,紅色的掃描線越來越密,幾乎織成了一張絕殺的網。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檢測到劇烈情緒異常波動,啟動記憶折疊程序……。
投影的身體開始從邊緣消散,肩膀、手臂化作細碎的光粒,無聲地飄向那口沸騰的情緒池。然而,就在他即將徹底消失的前一刻,他那雙由數據構成的眼睛里,卻突然重新浮現出黛兒記憶深處最熟悉的、帶著無盡包容與溫柔的波光。
“聽著,黛兒,”他的聲音變得清晰,甚至那點電子雜音都消失了,仿佛是他本人在做最后的告別,“我不是你要尋找的真相的載體。我只是被你親手折疊、藏匿起來的愧疚――是你至今不敢面對的,那個下午,你自己的選擇。”“等到起。”黛兒嘶啞地呼喊,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抓他。卻只抓住一把正在消散的、溫暖中帶著冰涼觸感的光粒。這些光粒在她掌心迅速凝聚,最終化作一枚小小的、完全由數據構成的麻將牌――是“九條”,圖案和三年前柳珞秋在等待時無意識摩挲的那枚,一模一樣。麻將牌的背面,刻著一行需要仔細辨認的微小字體:厄魘御者的核心,藏于天衢云算中心的情緒共振室――莫要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一個‘我’。
下一刻,整個老茶館的幻境轟然崩塌,無數失去結構的光粒如同雪崩般向黛兒涌來。她感到自己的意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拽出這片瀕臨崩潰的夢域,耳邊最后殘留的,是那個投影徹底消散前,用帶著潮濕硯霧川口音的話語,留下的霧中回聲:“霧散之前,先看清你自己……”黛兒猛地睜開眼,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呼吸著現實世界帶著機油和灰塵味道的空氣。她躺在知魚那張布滿線纜的舊金屬椅上,窗外,硯霧川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耳后的共感植片灼熱發燙,視網膜上短暫殘留著紅色掃描線的危險殘影。
知魚皺著眉頭,緊盯著終端屏幕上滾動的錯誤代碼:“剛才夢域里突然出現厄隱先知的反制程序,強度很高,差點把你的意識當成冗余數據給‘折疊’在里面,兇得很。”黛兒攤開一直緊握的掌心,那枚數據化的“九條”麻將牌已然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但刻在牌背的那行小字,卻如同用烙鐵印在了她的記憶里,清晰無比。她想起投影最后的話語,想起情緒池里定格的、自己低頭回避的畫面,一股混合著刺痛與明悟的情緒貫穿了她。
她尋找的,從來不只是柳珞秋失蹤的真相,更是那個被自己刻意美化、刪除了愧疚與懦弱情節的記憶版本。真相殘酷,但自我的謊,更令人窒息。
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打濕著窗戶,厚重的霧障依舊如亙古不變般籠罩著硯霧川市。但黛兒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能再逃避了。她要找的,不只是珞秋可能尚存的意識,更是那個被她親手折疊起來的、真實的自己。前路指向“天衢云算”,那高懸于城市之上的數據神殿,而指引她的,是一枚虛幻的麻將牌,和一句用故鄉口音說出的箴。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