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夠了。”楊黛兒輕笑。
她取出一枚銅環,置于案上――正是柳珞秋曾見她自少年尸身取下的那枚。
“我來贖一場夢。”她說,“一場屬于柳珞秋的夢。”夢行人怔住。
他雖已非那人,胸口卻驟然一疼――恍若某個被遺忘的自我,正在門外叩擊。
“以何為價?”他問。
楊黛兒搖首:“我以‘生’為償。”
她的聲音平靜,卻似自深井傳來。
“我早已死過一次,如今僅余殘影。若你能抄下我的夢,我或可暫返人世。”夢行人垂眸,凝視那枚銅環。環上刻著極細的字紋――正是他昔日親手抄錄的律文,出自前朝典冊。
他終于明了,那夜焚毀的不僅是城,亦是記憶的根源。
夢行人鋪紙,提筆。
楊黛兒闔目。她的影子在燈下緩緩散逸,如一朵被風撕碎的花。
墨香與霧氣交融,紙面浮出一座未毀的魯淵――街巷燈火通明,鼓聲回蕩,孩童追逐紙鳶。
她在夢中行走,輕喚一個名字:
“柳珞秋。”
夢行人筆鋒一頓。
霧氣驟然翻涌,紙頁如被狂風掀起,墨跡化作血絲。
楊黛兒的身影漸趨透明。
她睜開眼,輕聲道:
“我所尋的,并非夢……而是你自己。”
夢行人伸手,卻只觸及一縷寒霧。
她化作塵煙,飄向門外微露的晨光。
那一刻,塵市的霧,倏然散開一線。
一線久違的光,自門隙滲入,落于夢行人指間。
竹筆已折,墨跡早涸,皮紙空寂如初生。
他聽見風聲穿過廢墟,嗚咽如訴。
門外天地依舊荒蕪――可那一縷微光,竟照亮了他腳邊的名:
柳珞秋。
他低聲念出,心如死灰復燃,倏然一亮。
塵市的燈再度燃起,霧氣重新合攏。
夢行人收攏皮卷,輕語如嘆:
“若夢能行,塵亦可生。”
他轉身,提筆,為下一位來客續寫夢境。
夜色復沉。
塵市的鐘鳴三響,每一聲,皆如敲在夢行人骨上。
他擱下竹筆,凝望那扇門。門后霧海深沉,似有微光在呼吸。
每逢第三聲鐘響,塵市中便有人“歸灰”――此乃夢契終結之兆。得償所愿的夢主,將在沉睡中化作飛塵,隨風而逝。
夢行人雖已見慣,胸中仍難平靜。
他記得第一百位夢主“歸灰”那夜,落灰竟在案上拼出二字:魯淵。
那是他未能遺忘的名。
今夜的歸灰者,是個小女孩。
她來時懷抱一盞破燈,欲換“再見娘親一面”的夢。
夢行人落筆成契,她便臥于門下。夢成剎那,燈滅灰起。
他望著那團輕灰,心中空茫。
忽有一陣風過,灰塵未散,反凝作人形。
一道朦朧的影――依稀是那女孩,卻雙目緊閉,唇間吐出殘破的字句:
“夢……行……人……”
聲若游絲,卻直刺骨髓。
夢行人心中一悸,伸手欲觸,卻被一股寒氣逼退。
李青權自暗影中走出,面色凝重。
“你抄得太深了。”他道,“她夢中,不該有你的名。”夢行人怔然:“我未曾――”
“夢自有覺。你若久抄人夢,終有一日……夢亦抄你。”此后數夜,夢行人再難成眠。
每至合眼,便見自己坐于案前,抄寫一卷無終的文書――字字皆出他手,卻又非他所書。
每一墨跡皆如活物,掙扎、低語、化影成形。
他欲停筆,手腕卻不由己。
夢中有人對他:
“你所寫,非僅他人之夢。你在補全那卷焚毀的生死簿。”“塵市之門,本是殿門殘影。”
“而你――是那失卻本名的書吏。”
夢行人驟然驚醒,冷汗浸衣。案頭皮卷竟自行展開,現出一行新字――柳珞秋,抄至夢之盡。
墨跡未干,如血垂滴。
他尋至李青權處。
老人獨坐廢井邊,指節嶙峋,正將碎骨碾作齏粉。
“塵市……究竟是什么?”夢行人問。
李青權長嘆:“魯淵雖死,怨未散,夢未絕。塵市便生于夢與灰的罅隙間。你書寫夢境,便是為它續命。”“那楊黛兒呢?”
“她是第一個踏入此門之人。身雖焚于火,卻懷未竟之夢,故能徘徊兩界。她所尋的‘柳珞秋’,正是你。”夢行人默立良久,聲線微顫:
“若我……停筆?”
李青權緩緩搖首。
“塵市之夢需人書寫。筆止,則市崩。屆時,所有夢與灰……皆歸于無。”門外風聲漸厲,灰燼如潮翻涌。
塵市的燈火次第熄滅,地面綻開細密裂痕。夢行人仿佛聽見無數呼喚自裂隙傳來――皆是他曾書寫的夢主。
他歸于案前,竹筆懸于紙上。
卷末空白微微顫動,似在等待終章。
他輕嘆,落筆書寫:
>“夢有盡,塵無歸。若此身為灰,愿以夢封門。”墨跡蜿蜒,紙頁燃起無聲烈焰。
火光中,楊黛兒自霧中走來。
她含笑伸手。
“你終于醒了。”
烈焰將二人的身影溫柔吞噬。
晨光如薄釉,緩緩涂抹在廢墟的輪廓上。
那扇門依然立著,門扉微啟,仿佛剛有人離去,又似在等待誰來。
風過時,卷起一層細灰。灰燼中有點點瑩光浮沉,不是火星,倒像是沉睡的夢終于睜開了眼。
有人看見斷墻下生了新芽。
有人聽見風里有筆聲――不是書寫,是撫摸紙張的輕響,像在安撫舊夢的褶皺。
霧來時,門內會流出細碎的光斑,落在干涸的墨跡上,竟開出半透明的花。花瓣里裹著未寫完的字:一個“柳”,一個“楊”,還有半片未成形的“秋”.
某個黎明,孩童在門下拾到一枚銅環。
環上沒有銹,只有溫潤的光。他把它貼在耳邊――聽見了遙遠的鼓聲,街市的喧嘩,還有一個女子清凌的笑。
他把銅環套在手腕上,跑向了霧起的方向。
而門,始終保持著那樣的開合。
不增一寸,不減一分。
仿佛所有的結束都是開始,
所有的遺忘都是記得的另一種形態。
如今經過廢墟的人會說:
那里的灰是暖的。
那里的風會識字。
那里的門后,永遠有一個位置,
留給尚未寫完的,
春天。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