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去。”
下午的太陽格外大,懸在頭頂烈日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斬斷了街道上每一個人的影子,讓一切都暴曬在陽光之下,罪惡、謊和貪婪的人性,一切都無所遁形。
隔著玻璃,蘇洄坐在那張凳子上,看著關誠從后面的房間里走出來。六年沒見,他的變化并不算大,只是老了,兩鬢生了白頭發,面目愈發可憎,穿著統一的服裝,就如同被烙上一個“囚”字在臉上。
面對面坐在眼前,蘇洄透過這張臉,就會想到自己的母親,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顫栗。
他拿起話筒,也看著關誠做出同樣的動作。
蘇洄面無表情,關誠卻笑了。
“真沒想到,最后是你來看我。”
蘇洄也勾了勾嘴角,語氣很冷,“我喜歡看惡有惡報,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就見不到了。”
關誠用那雙渾濁的眼珠盯著他的臉,“蘇洄,我一直想說,你生下來什么都有,可惜啊,腦子有病,所以也活該什么都沒有。”
“如果換做是六年前,這樣的話或許還能刺激到我。”蘇洄很平靜,“但現在不會了。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那副殷勤的嘴臉,你自己可能都不記得了。”
“那又怎么樣?”關誠笑了,毫無悔意。
“你晚上睡覺的時候,不會想起你的朋友,那個真正的徐治嗎?”蘇洄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平和,“他是你在學校里唯一的朋友,知道你走投無路,來看你,接濟你,給你帶去好消息,可換來的卻是你的嫉妒,你的惡意,你根本就沒有為他考上理想的學校開心過一秒鐘,只是恨為什么你們明明是差不多的人,憑什么不是你。”
聽到蘇洄的剖析,關誠臉上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咬緊了牙,肌肉也跟著繃緊。
他冷笑一聲,“他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前途,給我一些我根本不需要的施舍,他以為他從今晚會就飛黃騰達了,哪有這么簡單。相反,我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哪怕我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
“你也是個廢物,我動一動手指,就可以把你關起來。所以迄今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從一個走投無路的底層人走到如今這個位子,我的人生早就圓滿了。說實話,唯一遺憾的就只有兩件事,馮志國不中用,殺人都不會,撞第一次就不敢來第二次,當初如果他一口氣撞死秦月的兒子,也沒這么多破事。”
說著,關誠撇了嘴角,完完全全將極惡一面袒露出來,“還有就是你。是,我承認我輕敵了,我還以為,像你這樣嬌生慣養、還有精神病的小少爺,從溫室里扔出去沒兩天,都不用我動手,你自己就活不下去了。畢竟你在季家待著的時候,也沒正經活過幾天,動不動就想辦法去死,怎么被丟出去反而知道惜命了。你是靠什么活下來的?用你這張臉蛋乞討?還是賣身啊。”
蘇洄對他的羞辱毫無感覺,甚至發現,原來這個十惡不赦的人心理素質也不過如此,他越是想羞辱自己,越是驗證了他的心虛。
否則根本不必如此,甚至不用與他對話。
“你真的以為,你滿盤皆輸,都是因為我們?”
蘇洄笑了笑,“看來這些年你越往上爬,反而越來越瞎,越來越貪,以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但其實無論你爬得多高,都只是一個小丑,欣賞你丑態的觀眾就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想除掉你的人根本不止我們。”
“關誠,你這條命是借來的,是你欠寧一宵媽媽和真正那個徐治的一筆債。”
蘇洄面容沉靜,直視關誠的眼里甚至帶著一點笑意,“所有的榮華富貴,你好像得到了,但最后都要還。你費盡心思,依舊是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當然,像你這樣的爛命,其實根本不夠還,我也知道,你什么都不在
乎,不會真心悔過。但其實沒關系,我聽說,無論多么窮兇極惡的死刑犯,在面對死亡來臨的那個瞬間,都會怕得不得了,這是人性的弱點。”
“好好享受那一刻吧。”
蘇洄露出一個微笑,指了指天上,“所有你害過的人,都盯著你看呢。”
說完這句話,他放下聽筒。起身離開的瞬間,蘇洄終于戰勝了自己內心的恐懼。
他其實沒那么害怕“徐治”,也沒那么害怕面對真相,相比起這一切,他真正無法接受的,是失去的一切再也回不來。
但這一刻,蘇洄領悟了寧一宵說過的話。
回不來的才是人生。
蘇洄在國內停留了一周,辦理了許多手續,解除了徐治的監護人關系,也解決了之前無法回國的事。
他并不打算在這里停留太久,因為還要為舉辦個人展的事而忙碌。就算真的留下,蘇洄也沒辦法親眼看著關誠死,他不想多浪費時間在這個早該下地獄的人身上。
最后一天,他帶著寧一宵去了母親季亞楠的陵墓前祭拜。
“媽,我以前就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拼了命讓你和他分開,會不會事情就都不一樣。”
蘇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你們誰都不會聽我的話,好像也沒有什么如果可,這可能就是你們大人喜歡說的命吧,所以我也不怨了。”
“不說這個了。”他拉住寧一宵的手,對媽媽說,“我帶他來看你了,雖然中間兜兜轉轉,但是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蘇洄轉頭,對寧一宵笑著說,“當時其實我媽是故意放我去見你的,我知道,她特意找了個空檔讓我溜了,否則我那天都回不了咱們家。”
寧一宵只是聽著,無以對。
面對這樣一個畸形又充滿壓迫的家庭,寧一宵唯一能共情的只有蘇洄,被壓到快要窒息的蘇洄。
作為一個外人,他很難理解蘇洄的母親,如同他至今也不理解自己母親偏執的愛,盡管他清楚,她們其實都沒錯,是外界的壓迫造成了她們人生的慘烈結局。
蘇洄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近況,沒頭沒尾,也想不出什么結束語,只好說,“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治病,好好生活的。我現在很好,很自由。”
驅車離開陵園,前往機場的路上,蘇洄忽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聲稱是季亞楠委托的律師,約蘇洄見面,他們只好改變路程赴約。
對方約的地方私密性很好,見面后,蘇洄態度友好地打了招呼,“你好,請問貴姓?”
“免貴姓陳,我是您母親的委托律師。”
陳律師看上去雷厲風行,直接拿出文件,遞給蘇洄,“這是您母親季亞楠女士在生前簽署的遺囑。您可以看一下,大概內容就是她為您留了一筆信托金和幾處國內外的不動產。由于您的健康問題,比較特殊,所以她設置的遺囑條件里特別要求了監護人這一點,明確提及當您的監護人只剩下你的外祖母或者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遺囑才能生效,現在您已經滿足了這些條件。”
蘇洄一一翻閱了文件,抬頭與寧一宵對視了一眼。
寧一宵則詢問,“這份遺囑是什么時候簽的?”
“五年前,更具體一點說,是季女士離世三個月前。”
陳律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其實,當時季女士想把您從國外接回來,意愿非常強烈,為此她和她當時的丈夫發生過多次爭吵,但因為很多原因,她沒有實施成功。但因為那幾次爭吵,她也想要為你的未來多加一重保障,于是對自己的財產進行了新的分配。”
寧一宵皺了皺眉。
財產劃分或許才是季亞楠真正的催命符。
蘇洄的視線有些模糊,他低下頭,看著媽媽拼命為他留下的所有,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是沒人要的孩子,也有人為他盡力爭取過。盡管一切都沒能來得及,媽媽到最后還是惦念著他的未來,勞心勞力為他籌謀。他幾乎能想象到媽媽立下這份遺囑時苦苦思考了多久,為了一個條件斟酌修改了多久,這些都是她從未說出口的愛護。
“謝謝你,陳律師。”
“不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漫長的飛行里,蘇洄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很接近真實,夢里的父親并沒有離開人世,他和媽媽很相愛地生活,也獲得了外公的認可,而夢里的自己也沒有患病,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不必常年在精神科來來往往,那些生活里雞毛蒜皮的細節就像切實發生過一樣,瑣碎又平凡。
而他也在一個最平凡的日子遇到了寧一宵,不是他企圖自殺前停留的咖啡廳,也不是遲到后的影音室,只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里,他們落座于彼此對面,停留了片刻的目光。
直到睜開眼,落地紐約,蘇洄也還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一切似乎都被他內心的渴望霧化了邊界。
機場的燈光模糊著接機口每一個人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媽媽,也看到了自己一度討厭的外公,但下一秒,他們又都變成陌生的身影,消失于人海。
只有寧一宵握住他的那只手是真實的。
“我們回家吧。”
令他意外的是,走出出口,卻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循聲望去,是穿著一如既往醒目的景明,不僅有他,還有貝拉和克洛伊,他們難得集齊,一大早來到機場。
蘇洄眼中滿是錯愕,“你們……”
“我們來接你們呀!”貝拉滿臉熱情的笑容,一把抓住蘇洄的手臂,晃了晃,“怎么樣?是不是很驚喜?”
“你們這段時間肯定累死了,夠折騰人的。”景明一把攬住寧一宵的肩,“走,哥們兒帶你倆去消遣消遣,找點樂子。”
克洛伊表示懷疑,“你確定他們還有精力消遣?”
“那不然我們找個什么溫泉會所吧?怎么樣,這總夠放松了吧。”
“你可別出餿主意了,怎么不說去滑雪啊?”
“這都幾月份了還滑雪,冬天咱們組個局一起去!”
聽著他們吵吵鬧鬧的聲音,蘇洄忽然間感覺自己僵硬多日的身體被注入了一絲活氣,終于不那么冷冰冰了。他抬頭看向寧一宵,而寧一宵偏巧也看向他,兩人相視一笑。
“你們好吵。”寧一宵故意說。
景明嘖了一聲,“哎你怎么說話呢,我們這么貼心!”
蘇洄也笑了,但很快,他聽到寧一宵手機的鈴聲,于是拉了拉他的手,“你電話響了。”
寧一宵點頭,看到是陌生號碼,但還是接通了,“你好。”
“我是馮程。”
聽到馮程的聲音,寧一宵松懈了一些,“怎么樣?是還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還有一個很小的請求。”
“你說。”
誰知馮程又開始結巴起來,“我、我想見蘇洄一面……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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