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味道,是屬于她的,屬于聽雨小筑的。
它像一只溫暖的手,突兀地,闖入了這座冰冷的,只屬于顧承頤的城池。
她倒出一碗深褐色的湯藥,湯汁濃稠,在燈光下泛著一絲油潤的光澤。
她端著碗,又往前走了兩步,將碗遞到了他的面前。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那雙微微泛紅,卻依舊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已經說盡了一切。
顧承頤緩緩地抬起頭。
那股熟悉的,帶著她氣息的藥香,像一把鑰匙,強行撬開了他被數據和劇痛封閉的感官。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雙總是平靜如古井,溫婉如江南煙雨的眼眸,此刻,蓄滿了風暴。
眼底深處,是毫不掩飾的怒火,是心疼,是失望,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脆弱的恐懼。
“轟——”
顧承頤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
那一瞬間,所有關于“未名計劃”的瓶頸,所有關于核心算法的靈感,所有支撐著他成為“科研之神”的驕傲與偏執,都在她泛紅的眼眶面前,土崩瓦解,碎成了齏粉。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比剛才的絞痛,更加尖銳、更加密集的刺痛。
是愧疚。
是自責。
還有一股遲來的,巨大的后怕。
他都做了什么?
他忘記了她的叮囑。
他忘記了自己那具曾經千瘡百孔,才剛剛被她一點點粘合起來的身體。
他忘記了那個在庭院里,仰著小臉問他“爸爸為什么還不回來”的女兒。
他忘記了自己曾經對她許下的諾。
在科研的極致誘惑面前,他再一次,變成了一個除了數據什么都看不見的,自毀傾向嚴重的瘋子。
他像一個被當場抓獲,做錯了事情卻無法辯解的孩子,狼狽地,低下了那顆一向高傲的頭顱。
他伸出手,接過那只碗。
他的指尖,因為脫力而微微顫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時,不自覺地縮了一下。
然后,他仰起頭,將那碗味道古怪、顏色可疑的湯藥,一飲而盡。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仿佛那不是藥,而是他此刻唯一能夠贖罪的圣水。
一股強大而溫熱的暖流,順著他的喉管,瞬間涌入四肢百骸。
那股暖流,帶著不容抗拒的生命力,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迅速沖入他體內那些正在叛亂造反的角落。
原本紊亂、衰敗的氣息,被迅速地安撫、平復。
那陣幾乎要將他心臟捏碎的絞痛,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
眼前天旋地轉的世界,重新變得清晰。
耳邊尖銳的轟鳴聲,也漸漸遠去。
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剛剛從骨髓深處重新滋生出來的,代表著衰敗與沉疴的灰黑色霧氣,在這股霸道的藥力面前,如同遇上烈日的冰雪,被飛速地凈化、驅散。
他的身體,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可他的心,卻被一種更沉重的東西,牢牢地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