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沒有反應。
風乘意絕望了。
更絕望的是古意新。
他一把扯斷了風乘意的手臂,任其哀嚎,但一山風云依舊毫無波瀾。
天人無情。
風間客根本不在乎這些凡夫俗子。
他只在乎自己的武圣之路。
“段大哥……”
古意新松開了風乘意,通體冰涼,只覺得天旋地轉。
風乘意見他搖搖欲墜,尋隙滾落屋檐,往南逃亡。
身為淮陽王,他武道雖只到貫通巔峰,但天材地寶不知道吃了多少,光斷一條胳膊還遠不足以致命。
宮門外,風更烈了。
鏖戰至此雙方各死了一位元磁;狂怒的風曼云正尋哀寂的古意新廝殺,在半空中碰撞糾纏。
洪范默立在道旁。
他真氣只剩兩成,上身三處骨折,腿上的傷口皮肉翻卷,流出赭紅色的血,像趴伏著一條水蛭。
“事已至此,我們不宜久留!”
裘元魁上前拽住他,低聲說道。
計劃已經失敗了,撤退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也是洪范早就想過的預案。
但他邁不動步子。
裘元魁于是再勸:“我們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洪范聞,卻猛然掙出手。
“百勝公且先去。”
他決絕說道,將明神塞給裘元魁,直著眼大步往前,越過風慕白的斷頭尸首,在滿街血紅的源頭處咬牙停下。
洪范強偏過頭,去看那個死而不倒的人。
回憶在他心頭下起傾盆大雨。
伊山湖的鱗波,昆吾山的晚霞,端麗城樓上炭火般暗紅的眼眸……
星霜變幻,恍如一瞬。
“段大哥,你說你不在乎走不到路的盡頭。”
洪范嘲笑道,仰頭瞪眼,鎖住淚。
“那你為什么現在還睜著眼?”
天地間沒有火,這句話卻在他的心腸上燒。
燒到他恨怒奔流。
燒到他腦漿沸騰。
二世為人的穿越者有一千種理由惜命,有一萬種理由從長計議。
但這一回洪范徹底地蔑視死亡,以鄙夷的姿態將自我拋之度外。
“你便死罷……”
“我今天非替你做成這件事!”
洪范自骨髓里擠出這句話,拾起沉在血泊中的紅綢系在腰上,往風云頂奔跑。
得自蘇佩鋒的龍魂果在靈臺上墜落。
洪范瘸著腿穿過宮門,踏上白玉階時已化身為八尺高的金沙巨人。
無限真氣,血肉蘇生。
他穿墻過殿,自兩位元磁武者的戰場下穿過,聲勢驚人。
風乘意聽到這動靜,以為來者是追自己,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已忘了自己有多恨風間客,只滿心想著活命,一邊喊“老祖宗救我”,一邊連滾帶爬地上了風云頂。
洪范全甲帶盔,無語,綴在他身后。
兩人追逃著上到半山腰,腳踩處漸無塵土,唯有光滑潤澤、近乎玉質的赤裸巖石。
風暴環繞怒吼如雷,游離著稀疏的天罡神風。
不出百米,風乘意就被無形利刃斬下頭皮與左耳,而洪范兩肩半斷、脾臟更被洞穿。
若非龍魂果效果還在,他已死過一次。
拔升又三百米,洪范加速追上,將風乘意提在身側。
距離風團的核心已然不遠。
圍繞山體,神風無聲流動,作為軀殼承載著武圣的絕對意志。
死亡近在咫尺,吐息切膚森寒。
風乘意腿上翻出血口,顫抖著失禁。
洪范寸步不停,小指斷下便接住按回傷口,只一味向上攀登。
更高,更近。
在天人的輕蔑下深入生命的禁區。
終于,龍魂樹感應到兩股生機。
一生一死,生者龐然難以測度,而死者只如一點螢火,俱是龍血濃度極高的個體。
洪范緊張到無以復加。
他拋下風乘意,以瞬步作最后突進,如愿見到龍魂樹招搖枝葉、玄奧運轉。
幾乎是剎那,武圣殘軀所剩的丁點精血被吸收殆盡,化為一枚龍魂果。
風間客驟然睜眼。
他早已在漫長的死關中進入準武圣階段,此時失去參悟對象,被迫自悠然飄逸中驚醒,仿佛跌下云端。
力量,地位,壽命……
一切觸手可得的東西剎那間作夢幻化泡影,離他遠去。
境界退轉,天人五衰頃刻便到。
衰敗的惡臭自山頂澎湃,包含著悲哀與絕望,比凡間一切屎溺更引人嫌惡。
天地靈氣瑟縮發抖。
洪范跪倒在地,沙甲崩碎,見一位青袍老者飛下雄峰懸浮天中。
此人衣衫陳舊狀若瘋魔,左臉頰有一道刻骨新傷。
“是誰斷我前路?”
他仰問蒼穹。
“是誰毀我道途?!”
他俯問四野。
話語如雷滾滾,大風掃盡云層。
二十里城郭,所有鐘鼓自鳴,所有草木凋敝。
風云頂上,縈繞經年的天罡神風竟在消散。
城頭上,徐運濤不敢置信,裘元魁喜懼交雜。
“蒼天果真有眼?”
甘德壽顫聲呢喃,已是雙目通紅,涕泗橫流。
戰場停了,天人五衰卻片刻不停。
風間客渾身腐爛,手背生出膿瘡,頭皮帶著成片銀發脫落。
風乘意坐在自己的屎尿中看到這一幕,雙目無聲滾下熱淚,既像嚎哭,又仿佛在狂笑。
風間客轉過身來。
惡臭越發強烈,逼得半城人嘔吐。
他先看向洪范。
后者毫不畏懼回視,挑釁地微笑。
風間客挪開目光。
他瞥過皇城內跪地絕望的風家人;
瞥過屹立不倒、望穿風云的段天南;
瞥過鞠躬盡瘁、身首異處的風慕白;
瞥過處處烽煙的云嵐;
瞥過山河破碎的淮陽國……
城東,瑤河永不停歇地流淌著,將未來搬運成過去。
風間客無動于衷。
天人五衰走到尾聲。
他臉上已爬滿黑水溝般的皺紋,渾身汗出如漿,衣衫下堆積著增生肉瘤,膿液浸透了錦緞。
“日兮月兮,你我同輝僅一百八十載……”
“太少,太少啊!”
風暴與嘆息同時散去。
洪范抬頭仰望。
他看到一輪殘陽正在墜落,
落向風間客空洞而絕望的雙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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