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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裝潢典雅的閣樓靜室內。
謝實緩緩將手中那面銅鏡收起,放入袖中。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在原地靜立片刻,低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錦緞華袍,總感覺心底有些變扭。
雖然同為一洲的道門領袖人物,可他卻喜歡穿著粗布麻衣行走。
謝實轉身走向靜室門口,伸手推門。
在他接觸木門的那一刻,他的模樣瞬間發生了改變。
不再是那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
而是一位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薄削的俊朗青年。
他眼神明亮,顧盼之間自帶一股鋒利的英氣,一舉一動間,帶著幾分久居高位的雍容氣度。
“吱呀——”
門開了。
門外是走廊,光線明亮。
謝實走到欄桿前,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方,似乎在看風景,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一道流光自遠處飛掠而來,落在廊外欄桿前,靈光散去,顯出一位容貌清秀的年輕女子。
她神色恭謹,對著謝實盈盈一禮:
“宗主。”
謝實沒有回頭,依舊望著遠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女子保持行禮的姿態,繼續恭敬稟報道:
“玄符真人醒了,他說……要見您。”
謝實神情不變,仿佛早已料到,只是語氣平淡地問:
“他還說了什么?”
女子微微低頭,聲音壓低了些:
“真人……情緒似乎頗為激動,還、還說了一些咒罵賀師姐的話……說定要……定要將她抓回宗門,按門規嚴懲,以正視聽……”
謝實沉默,心想若是謝家出了這等禽獸不如的畜生,必然是要親自出手清理門戶,以免污了謝氏門風。
然而這個念頭剛起,一股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若鯤船之事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謝實,這位北俱盧洲的道主,為了自身道途與大計,不惜策劃如此慘劇,致使數百上千無辜者喪生……與欲對門下弟子不軌的玄符真人相比,誰才是更大的“畜生”?誰才真正玷污了門楣?
他想起謝家的那個長眉少年。
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家族弟子,在大驪考取了不錯的功名。
若是放在之前,即便他已經被稱為半個天君,嘴上不說,還是會暗地里為此事得意。
可現在,心頭反而空落落的,說不出什么滋味。
謝實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依舊聽不出波瀾:
“不必管他,讓他好生靜養便是,宗門事務,暫由李長老代為處理。”
“是,宗主。”
女子恭敬應道,卻沒有立刻離去。
謝實等了一會兒,未見她繼續稟報,便側過頭,目光落在她身上。
只見那女子臉上浮現出遲疑之色,似乎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掙扎。
片刻后,她仿佛下定了決心,抬起頭,鼓起勇氣迎向謝實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微顫問道:
“宗主……弟子、弟子冒昧問一句……賀師姐……不,賀小涼她……真的……真的徹底脫離宗門了嗎?她真敢如此行事?”
一陣山風恰好在此刻吹過廊橋,卷動了欄桿外的云霧。
云霧散開些許,遠處巍峨宏偉的仙家宮闕,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清晰。
琉璃瓦反射著璀璨的光芒,飛檐下的銅鈴在風中發出脆聲。
一派仙家氣象。
原來這里是神誥宗。
謝實站在廊下,憑欄遠眺那云霧繚繞的神誥宗仙闕,聽著身后女弟子那帶著遲疑與不安的詢問,心中已然明了。
玄符真人與他那位唯一的女弟子賀小涼之間的事情,掰扯起來,其實并不復雜,在神誥宗高層眼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賀小涼,此女福緣之深厚,堪稱駭人聽聞,被譽為“玉女”,其名號即便是在北俱盧洲的謝實也有所耳聞。
她本是神誥宗玄符真人座下最出色的弟子,天賦卓絕,氣運加身,被視為宗門未來的希望之一。
而謝實此次前來寶瓶洲,明面上的理由之一,便是以大驪王朝損壞了陳平安的“本命瓷”為借口,向大驪索要三個人。
這三個人,正是賀小涼、馬苦玄,以及李希圣。
但這背后,實則有著更深層的緣由,是那位道家三掌教陸沉的授意。
李希圣作為道老大“一氣化三清”的分身之一,若不是被崔瀺影響,本就應該降生在北俱盧洲,李代桃僵又算怎么回事?
而在原來的時間線中,馬苦玄且不去說,賀小涼脫離神誥宗后,也是拜入了陸沉門下。
陸沉離開浩然天下前,曾囑托謝實看顧賀小涼與李希圣。
后來的賀小涼,也確實離開了寶瓶洲,去往了北俱盧洲。
問題出在賀小涼的師父,玄符真人身上。
玄符真人,神誥宗資歷極老的一位長老,修為停滯多年,遲遲無法突破,壽元已然無多。
在生死大關前,這位曾經也算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心魔漸生,將歪主意打到了自己唯一的女弟子,福緣深厚的賀小涼身上。
他欲冒天下之大不韙,要與自己的親傳弟子賀小涼結為道侶!
此等行徑,莫說是神誥宗這等名門正派,便是那些被正統修士視為邪魔外道的宗門,對于這種師徒亂性的丑事,也是極為不齒的。
玄符真人為顧及最后一點顏面,甚至還做出了“假師徒、真道侶”的打算,意圖只行道侶之實,而不公然宣揚名分,妄圖瞞天過海。
他如此行事,根本目的,自然是覬覦賀小涼身上那令人眼紅的龐大氣運與福緣,欲通過結為道侶這種方式,強行締結最緊密的因果聯系,從而分潤賀小涼的福緣,尋求破境之機。
只是,他還沒能抓到賀小涼,自己就先被神誥宗宗主祁真親自打了回來。
謝實目光垂落在女子身上。
見其神色誠懇,似是真心實意在關心賀小涼。
可賀小涼脫離宗門、玄符真人離宗又被祁真打回來,外面的人不知道,女子作為替玄符真人傳話的人,也是祁真授意看守的人,怎么會不知道呢?
是真的關心,還是“特地”在宗主面前,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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