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使勁在粗布褲子上擦了擦右手拇指,鄭重地蘸滿紅印泥,屏住呼吸,在那方小小的格子里、自己的名字上,結結實實摁了下去。彩票上頓時出現一個清晰的、帶著螺紋的紅印子。
“好嘞!”工作人員拿起小巧的剪刀,咔嚓一聲,彩票一分為二,各帶有一半指印。
副聯被收起,放入標號的大木箱。正聯遞給王老五。
“收好嘍!兌獎憑證!丟了可就沒了!下一位!”
王老五捏著那半張還帶油墨香的紙片,像捏著烙鐵,又像捏著美夢,小心擠出人群,對著光反復看那編號,嘴里喃喃念叨,要把那串數字刻進腦子。
這一幕在每個窗口重復。
叮當響的銀角、銅板溪流般匯入錢箱,堆成小山。收集副券的木箱越來越沉。
紅指印密密麻麻,每個都代表一份微小的投入,一份巨大的期盼,一份對教育或許懵懂卻真實的支持。
粗糙的、沾泥灰的拇指,纖細的、帶針痕的食指,顫巍巍的、布滿皺紋的手指,紛紛蘸上印泥,摁下去。
刺啦一聲,票券分開。
買票的人小心將對折再對折的正聯揣進貼身衣兜,像揣著改變命運的神符,臉上混合虔誠與興奮,從另一邊擠出去。空位立刻被填上。
人流源源不斷,從清晨到日頭偏西。錢箱滿了又滿。喧囂聲浪幾乎掀翻屋頂。
對面茶樓二樓雅間,窗開了一條縫。林硯安靜地站著,俯瞰樓下黑壓壓的人頭。蘇婉貞坐在身后品茶,神色平靜,唯眼底一絲波動顯出不平靜。
“娘,您看,”林硯沒回頭,聲音輕,“他們摁手印時,想的不僅是五千塊。很多人臉上有種做了好事的光彩。好像這一角錢,真能變成一塊磚,壘到新學堂墻上。”
蘇婉貞放下茶盞,輕嘆:“期望越大,若是落空,失落也越大。五千銀元,只有一個。其余成千上萬的人,只是白白付出一角錢。”
“怎么會是白白付出?”林硯轉頭,眼中澄澈坦然,“他們付出了期望,付出了對更好可能的相信。這相信和期望,本身就有力量。就算沒中獎,報上說了,他們的錢,每一文都會變成磚瓦、書本、教鞭,這難道不是實實在在的功德?這和去廟里捐香油錢求心安,不是一個道理,卻更實在些。”
這時,樓下傳來更大騷動,夾雜驚呼和巡警呵斥。像是有人插隊或推搡。警察奮力分開人群,場面一時混亂。
一個工作人員氣喘吁吁跑上樓,隔門簾稟報:“夫人,少爺,下面人實在太多了,擠壞門口兩盆萬年青!巡警房王巡長問,要不要提前關板?怕生亂子!”
蘇婉貞看向兒子。
林硯走到桌邊,拿起一份多余彩票樣張,手指在那鮮紅手印框上輕拂,搖頭。
“告訴王巡長,加派人手,務必維持好秩序,但銷售不能停。告訴咱們工作人員,耐心些,再耐心些。對所有買票的人,都要說清規則,摁手印環節絕不能省。”
蘇婉貞望著樓下洶涌的人潮,聲音壓得極低:“人太多了,超乎預料。這廣告的聲勢,是足夠了。”
她頓了頓,目光從那些攢動的人頭移向兒子:“只是,人越多,心越熱,盼頭就越重。硯兒,后續開獎,便是走在刀刃上。萬眾矚目之下,有一絲一毫的差池,露了半點瑕疵,眼前這能把人捧上天的熱鬧,轉瞬就能變成焚身的烈火。后果不堪設想。”
林硯沒有立刻回頭,他的視線依舊落在窗外,將樓下每一張渴望的面孔收入眼底。
片刻,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不似少年:
“娘,我明白。人心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正因如此,那搖獎的玻璃缸,才必須透亮得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那些號碼球,每一次跳動,都有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記著。所以每一個環節,我們都得分毫不差。”
而此刻,晉興銀行后院,重兵把守的庫房里,幾個特制的、結構復雜的巨大木制搖獎機和一批晶瑩剔透的號碼球,剛剛開箱驗收完畢,沉默地等待著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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