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聲、反對聲此起彼伏。
傳統手工業的壁壘和師徒傳承的驕傲,在流水線這個異端面前,本能地抗拒著。
蘇承業任由議論聲沸騰,并不急于反駁。
等聲音稍歇,他才緩緩開口,拋出了最具誘惑力、也最具顛覆性的提議:
“諸位掌柜,師傅們!
我知道這很難,動的是祖祖輩輩的根基!
但枯樹嶺鋼鐵基地,就是我們最大的機遇,也是我們晉城鐵業浴火重生的唯一跳板!”
他目光掃過每一張或激動、或猶疑、或憤怒的臉:
“基地建成后,需要的不僅僅是鋼鐵錠!
它需要成千上萬的螺絲、螺母、墊片、標準件!
需要堅固的工棚構件!
需要維修工具!
這些,就是我們鐵業協會未來的大市場!
是洋人搶不走、也做不過我們的市場!
因為我們在家門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力量:
“但基地要的,是標準化的、能互換的、質量穩定的零件!
靠一家一戶的小作坊,靠老師傅憑靈氣打出來的東西,人家敢用嗎?
敢大批量采購嗎?”
“所以,協會要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蘇承業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我代表枯樹嶺鋼鐵基地,也代表即將成立的晉興鐵業股份有限公司,向在座諸位,向晉城九頭十行所有鐵鋪、作坊,發出邀請!”
“邀請?”眾人屏住了呼吸。
“邀請你們,將你們最得力、最有潛力的工匠師傅,更重要的是,把你們所有的學徒,分批、分期,送到枯樹嶺鋼鐵基地去!”
“啊?!”驚呼聲響成一片。
“去那里干什么?”犁頭李嗓門最大,“給德國人當小工?看他們臉色?”
“不!”
蘇承業斷然道,“是去學習!
免費學習!
學習德國人怎么用機器打鐵!
學習他們怎么控制火候和溫度!
學習他們怎么測量精度!
學習他們流水線是怎么運作的!
基地里有最先進的鍛錘、沖床、熱處理爐!
有最嚴格的德國工程師指導!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是我們晉城鐵器,從手工作坊邁向現代工廠的登天梯!”
他目光炯炯,充滿煽動力:
“想想看!你們的學徒,在基地里學上一年半載,回來就是懂機器、懂標準、懂新技術的骨干!
他們帶回來的,不是德國人的臉色,是能讓你們作坊脫胎換骨的真本事!
是能讓你們的產品,真正和洋貨一較高下的硬實力!
協會成立后,我們將以晉興鐵業股份有限公司的名義,整合資源,引進部分關鍵設備,在協會成員工坊率先推行標準化和流水線試點!
這些學成歸來的學徒,就是燎原的星火!”
雅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掌柜們的表情復雜到了極點。
震驚、懷疑、抗拒、心動、對未來的茫然與一絲被點燃的野望,在每個人臉上交織變幻。
把賴以生存的學徒送走?
去學那些冰冷的機器?
這簡直是把命根子交出去!
可是,枯樹嶺的巨大訂單前景,標準化帶來的品質和效率提升,德國技術的誘惑,這一切又像魔鬼的低語,撩撥著他們不安分的心弦。
鐵鍋張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剪子劉的胡須捻斷了好幾根。
鐮刀王盯著桌上那把德國扳手,眼神閃爍。
蘇承業知道,火候到了。
他重新坐回主位,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諸位,晉城鐵器的生死存亡,就在今日一念之間。
抱殘守缺,終將被大浪淘沙。
革故鼎新,方能浴火重生!
組建協會,推行標準,嘗試流水線,派遣學徒赴基地學習,最終整合成立股份公司,這是環環相扣、缺一不可的四步棋!
棋局已開,落子無悔!
愿意跟我蘇承業,跟枯樹嶺一起,為晉城鐵器搏一個未來的,請留下,我們詳議章程細節。
若覺不妥,蘇某也絕不強求,大門就在那邊,好走不送。”
他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龍井,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
窗外的秋風吹過檐角,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個古老行當的命運,吹響變革的號角。
長桌旁,十幾位鐵器行當的掌舵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與掙扎。
晉城鐵器的百年之變,在這鴻運樓的雅間里,悄然拉開了沉重的帷幕。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茶盞邊緣偶爾碰觸桌面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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