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才就站在這張桌子前。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外面罩了件耐臟的粗布短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瘦卻結實的小臂。臉上沾著塵土,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專注與一種近乎虔誠的使命感。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落魄潦倒、險些凍斃路邊的窮酸書生。
他是林永年早年雪中送炭救下的人,是林家村地下水庫得以發現的關鍵功臣(正是他帶人依據林硯模糊的“指引”,完成了艱苦的現場踏勘和初步測繪)。
如今,更是被林永年親點,全權負責這關乎林家村未來根基的十萬畝荒山開墾及水利命脈的現場總指揮!
“孫先生!東面三號坡的引水渠開挖,遇到一片硬石層!工頭問是繞還是炸?”一個滿身泥污、跑得氣喘吁吁的年輕后生沖進棚子報告。
孫秀才立刻俯身在地圖上找到位置,手指劃過等高線,又拿起旁邊一份詳細的巖層勘測記錄,眉頭緊鎖:“繞?那得多挖半里地,工期耽誤不起!炸?動靜太大,而且旁邊就是規劃中的蓄水塘。告訴工頭,調兩組石匠過去!用鋼釬大錘,手工開鑿!再撥兩臺改良的手搖抽水機過去,把滲出的地下水抽干!務必按圖施工,保證渠底坡降!”
“是!”后生記下,轉身又沖入塵土中。
“孫先生!南坡新墾的梯田,土層太薄,底下全是砂石!這能種東西嗎?”一個負責田塊驗收的老農憂心忡忡地進來。
孫秀才快步走出棚子,拿起掛在棚柱上的望遠鏡,望向遠處的南坡。
觀察片刻,他放下望遠鏡,語氣沉穩:“莫慌!王老伯,這情況勘測圖上有標注。”
“那片區域,表層熟土薄,但砂石層下面是黏土!”
“通知負責那片的人,表層砂石不用清走,就地深翻!”
“把下面的黏土翻上來,與表層砂石混合!這叫‘客土改良’!”
“再配合我們從工業區運來的礦渣肥(水泥窯副產品)和農家肥一起施下去!”
“保水保肥,正合適種耐旱的豆類和薯類!你帶人去工業區倉庫領肥,按我批的條子!”
老農臉上的愁容散去,露出信服的笑容:“好嘞!有孫先生這話,老漢心里就踏實了!”他拿著孫秀才批的條子,也匆匆離去。
孫秀才回到棚內,拿起炭筆,在圖紙上南坡的位置做了個標記。
他剛坐下想喝口水,又一個聲音響起:
“孫先生!您快去看看!西邊溝谷里埋設的陶管,接口處滲水了!水流不小!”這次來的是工業區陶瓷窯派來的技術工頭,一臉焦急。
水利是命脈!孫秀才霍然起身:“走!”他抓起掛在棚邊的草帽扣在頭上,大步流星地跟著工頭沖下山坡,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出事的溝谷。
溝谷底部,一段新埋設的粗大陶管接口處,果然在汩汩地往外冒水,把周圍的泥土都沖成了泥漿。
幾個工人正手足無措地圍著。
孫秀才蹲下身,不顧泥水,仔細查看接口。
陶管是工業區新燒的“水利管”,接口用的是特制的麻絲和桐油石灰混合的密封填料。
“填料沒填實!壓緊度不夠!”他立刻判斷出來,“水壓一大,就沖開了!”
“那…那怎么辦?把管子挖出來重新接?”工頭問。
“來不及!也影響整體管線!”孫秀才眼神銳利,環顧四周,看到旁邊堆放的備用材料和工具,“取備用填料來!要雙份!再拿幾根粗麻繩和木杠過來!”
他指揮工人先用臨時擋板盡量擋住水流,然后用特制的木槌和鑿子,小心翼翼地將接口縫隙里松動的舊填料盡量清理出來,動作又快又穩。
接著,他親自動手,將黏稠的、散發著桐油氣味的特制新填料,用特制的工具,一點一點、極其用力地塞進接口縫隙,直到塞得滿滿當當,嚴絲合縫!
最后,他指揮工人用粗麻繩將接口處緊緊捆扎勒死,兩端用木杠死死頂住,施加壓力!
“保持頂壓!至少一個時辰!讓填料徹底干固!”孫秀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和汗水,沉聲命令。他看著那漸漸不再滲水的接口,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
這每一節陶管,每一寸管線,都連接著山上山下無數人的希望,容不得半點閃失!
夕陽西下,給忙碌的山坡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孫秀才拖著疲憊卻異常充實的身子回到指揮棚。
棚內點起了馬燈,昏黃的光線下,一個身影正彎腰仔細看著桌上的圖紙。
“石頭哥?”孫秀才有些意外。
石頭現在是保安團留守主官,肩負著整個村子和工業區的防衛重任,怎么有空來這荒山工地?
石頭轉過身,依舊是那副沉穩如山的樣子,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給,嫂子(蘇婉貞)讓人從晉城捎來的肉餅,還熱乎。
知道你這邊忙起來顧不上吃飯。”
孫秀才心中一暖,接過油紙包,香氣撲鼻:“謝石頭哥!也替我謝謝夫人!”
石頭點點頭,目光掃過桌上那些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圖紙,又看向棚外燈火星星點點、依舊在挑燈夜戰的開荒工地,眼中帶著一絲感慨:“秀才,永年哥把這么大的擔子交給你,真是選對人了。這荒山,眼見著就變了模樣。”
孫秀才咬了一口肉餅,含糊卻堅定地說:“是林東家…是縣長給了我活命的機會,給了我施展所學的舞臺。”
“我孫某人這條命,這點本事,早就賣給林家村了!”
“這荒山,這水渠,就是我的命根子!”
“石頭哥你放心,有我在,這十萬畝地,這水脈,一定給村里扎扎實實地弄好!絕不給縣長和村里丟臉!”
石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
信任,有時候不需要太多語。
他轉身走出棚子,身影融入暮色中,去巡視他的防線。
孫秀才三口兩口吃完肉餅,灌了幾口涼水,重新坐回桌前。
他拿起炭筆,就著馬燈昏黃的光,在圖紙上規劃著明日要重點攻堅的幾處險坡引水渠,標注著需要調撥的人手和材料。
棚外,夜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熱火。
荒山的輪廓在夜色中沉默,而改變它的力量,正如同那深埋地下的陶管中汩汩流動的清泉,雖無聲,卻堅定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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