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慢慢駛出長安城高大厚重的城門,車廂里一時也無人說話,只聽得見車轱轆壓過路面的單調聲響和拉車牲口偶爾的響鼻。
王明遠靠著車壁,目光落在窗外慢慢后退的田野上,心里頭思緒紛飛。
沉默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坐在車轅上趕車的王大牛忽然扭過頭,隔著車廂簾子,甕聲甕氣地開了口,“三郎。”
“嗯?大哥,怎么了?”大哥的聲音打斷了王明遠的思緒。
“有個事,剛才爹娘在,我沒敢說。”王大牛的聲音壓低了些。
“昨兒晚上,爹把我叫到他屋里,吭哧吭哧半天,最后還是把家里所有的銀票一股腦全塞給我了。就跟……就跟三年前你第一次去湘江府岳麓書院那回一樣。”
王明遠聞,猛地坐直了身子,眉頭瞬間擰緊:“爹又這樣!大哥你怎么不早說!這哪行?咱們這一走不知多久,現在不比以前,在府城吃穿用度都要花錢,而且家里萬一有個急用怎么辦?快,讓車調頭,現在還來得及,起碼得給爹娘留下一半!”
他語氣急切,是真的有些慌了。
父母總是這樣,恨不能把最好的全都掏給遠行的孩子,自已卻在家省吃儉用,擔驚受怕。
簾子外,王大牛似乎嘿嘿笑了一聲,帶著點“早有預料”的憨實:“別急別急,三郎,你聽我說完。我早上起來,瞅見爹在院門口,拉著你千叮萬囑沒留意我這頭,我就……我就溜回他屋里,掀開炕席,把包好的一半的銀票又給他塞回去了,還壓得嚴嚴實實的,估摸著他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這不怕他當場發現又追出來硬塞嘛,所以走了這老遠才敢跟你說,而且我怕他發現不了,我還讓虎妞明日提醒下爹。爹那脾氣,有時候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王明遠愣了片刻,隨即失笑,心里那點焦急瞬間化作了無奈的暖意。
他都能想象出大哥那壯碩的身子,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躲過家里所有人,做賊似的溜回屋里,笨拙又迅速地完成偷塞銀票的舉動。
王明遠搖搖頭,語氣緩和下來,“大哥,下次再有這種事,得提前跟我通個氣。”
“哎,知道了知道了。”王大牛憨厚地應著,揮了下鞭子,心情似乎也因為這件事辦成而高興些。
坐在王明遠對面的狗娃,一直豎著耳朵聽,此刻咧開大嘴笑了:“爹,你這手可以啊!爺肯定想不到!”
“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王大牛習慣性地懟了兒子一句,但語氣里并沒多少責怪。
有了這個小插曲,車廂里的氣氛也輕松了不少。
狗娃是個閑不住的,很快又從隨身的大包袱里掏出各種零嘴——肉脯、炒豆、還有他自個兒琢磨出來的辣味棋子豆,硬塞給王明遠分享。
“三叔,你嘗嘗這個,我新做的,加了點辣椒粉和五香粉,香得很!”
王明遠接過,嗑了幾顆,確實香辣適口,帶著微微的刺-激感,能驅散不少旅途的寒意。
他看著狗娃那獻寶似的亮晶晶的眼神,笑著點頭:“嗯,好吃。狗娃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那是!”狗娃得意地一揚下巴,又扭頭沖外面喊,“爹,你要不?”
“趕車呢!沒空!”王大牛頭也不回。
“嘁,不要拉倒,我和三叔吃。”狗娃嘟囔一句,自已嗑得嘎嘣響。
突然車廂里伸進來一只大手,一把撈走了那一整袋棋子豆。
“啊,爹,你不是剛才說你不吃嗎?怎么又搶我的!”
“那你給我留點,別吃完了。”
“那你讓我再抓一把……”
……
不知為何,這父子兩只要在一起,仿佛就變成了一對活寶,漫長的旅途也變得不那么枯燥乏味了。
行程最初這幾日,尚在秦陜地界,官道還算平整,沿途的村落鎮店也瞧著頗有生氣。
幾日后,馬車路過了華陰。
王明遠特意讓車速慢了些。
他看著窗外那些重建后的屋舍,雖然還能看到一些地動留下的痕跡,但更多的是新砌的院墻、新蓋的瓦房、齊整的田地。
路上的百姓面色雖談不上紅潤富足,但衣著還算齊整,偶爾也能見到勞作的行人身影。
王明遠默默看著,心中不免感慨。
三年前那場地動,天崩地裂,死傷無數,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