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里的火光靠近,能看到元滄瀾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淡漠樣子,但眼底深處那抹未來得及完全掩去的哀戚,在月光下無所遁形。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支深褐色的竹簫。
他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目光也投向山下:“是啊,除夕安康。此處是觀景最佳所在,我幼時……常來。”
王明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湘江府城的夜景果然盡收眼底,比方才路上所見更為壯觀。
但他此刻心思卻不在景上,看著元滄瀾這副模樣,想起他那日的贈書和那句“最不缺的便是時間”,心中不忍,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勸慰道:“元寶兄……除夕守歲,本該是團圓喜慶之時,你方才那簫聲……甚是悲切,可是又在思念故人?還需……放寬心些才是。”
元滄瀾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望著那片璀璨的燈火,眼神有些飄忽,仿佛透過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良久,他才輕輕開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要散在風里:“是啊,思念故人……明遠兄,你可知,我小時候,娘親來書院探望外公和舅舅時,最喜歡帶著我,就站在這亭子里,指著山下那一片燈火告訴我,那每一盞亮著的燈后面,都是一個家,都有等著親人歸來的溫暖。”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和顫抖。
王明遠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娘她……總是希望我開心,希望我什么都好。她臨走前……還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別為她傷心,說她……不值得。”元滄瀾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帶著錐心的痛楚。
他忽然轉過頭,看向王明遠,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里有一種壓抑到極致后反而呈現出的奇異平靜:“明遠兄,你……想聽個故事嗎?一個很老套,甚至有些……可笑的故事。你是不是也一直好奇,為何我會留在書院丁憂,而非歸家?”
王明遠迎上他那近乎祈求的目光,鄭重地點點頭:“元寶兄若愿說,明遠愿聞其詳。”
他知道,這些話壓在對方心里太久太重,此刻或許正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出口。
元滄瀾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借此壓下翻涌的情緒,然后緩緩開口,聲音平鋪直敘,卻字字帶著冰冷的寒意:
“我娘親,是這岳麓書院已故的盧山長最小的女兒。因自幼喪母,外公和幾位舅舅對她極是寵愛,加之書院環境單純,她……性子被養得十分天真爛漫,甚至可以說……不諳世事。”
“她十六歲那年,書院來了一位游學的秦陜學子。那人……家境貧寒,卻生得一副好皮囊,更兼巧舌如簧,最擅甜蜜語。他對我娘親百般殷勤,一來二去,便輕易俘獲了她的芳心。”
元滄瀾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其冰冷的嘲諷弧度:“很老套的開局,是不是?”
“我娘鐵了心要隨他遠嫁秦陜。外公和舅舅們起初極力反對,直此人心術未必端正,且兩家門第、心性差距太大,絕非良配。可我娘……她那時被情愛蒙了眼,竟以死相逼。外公他們……終究拗不過她。”
“那男子倒也爭氣,借著外公和舅舅的幫襯,次年便考過了鄉試,中了舉人。我娘當時歡喜極了,以為苦盡甘來,不久后便有了我。”
“她一個自小在湘江水土養大的女兒家,驟然去了干燥苦寒的北地,諸般不適。可她為了那人,生生咬牙忍了下來。她學著打理家務,學著伺候婆母……甚至,她還笨手笨腳地學著下廚。”
說到“下廚”二字時,元滄瀾的聲音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她真的很笨,學了許久,也只勉強學會了做燴面片這一樣。做得時咸時淡,面片也厚薄不均……可那卻是我小時候吃得最多,也是……最難忘的味道。”
王明遠想起昨晚他吃到面片時失態落淚的情景,心中了然。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