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吃得格外溫暖。
狗娃興奮地絮叨著往年清水村過中秋的趣事,說村里如何搭臺唱戲,孩子們如何滿村跑玩捉迷藏,奶和娘如何熬夜做月餅分送鄰里……
他說得繪聲繪色,還不忘對陳香發出邀請:“陳香哥,等以后有機會,你一定得去咱們清水村看看!我讓我娘和我奶給你做最拿手的臊子面!咱們那地方,雖然沒這邊書院氣派,但人情味足!熱鬧!咱們……咱們就像家人一樣!”
王明遠也微笑著附和,說起家鄉風物。
陳香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嘴角噙著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笑意。
當狗娃說到“家人”時,他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然后,抬起眼,看著狗娃亮晶晶的眼睛和王明遠溫和的笑容,很輕、卻很肯定地應了一聲:“好。”
月色漸深,清輝滿院,宴席終散。
陳香抱著新衣和書冊回到隔壁院子,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點燈夜讀。
他將衣物仔細收好,把王明遠贈的書冊放在枕邊,然后簡單洗漱后,便吹熄了燈,和衣躺下了。
窗外月光如水,靜靜流淌。
也許是今日過于“熱鬧”,也許是那聲“家人”觸動了他刻意塵封的心弦,陳香很快沉入夢鄉。
他很少夢到那么久遠、那么清晰的童年。
夢里,天空是那種洗過的湛藍。
記憶里小時候的村落,似乎有家挺大染坊,于是家家戶戶的門前院后,都搭著高高的竹架,晾曬著好多剛染好的布。
長長的布匹從架子上垂落,在陽光下隨風輕輕擺動,赤橙黃綠青藍紫,像一片片流動的、彩色的云霞,又像無數道絢爛的瀑布,將整個村子裝點得如同仙境。
他們這些半大的孩子,最愛在層層疊疊、望不到頭的布匹迷宮里追逐嬉戲,柔軟冰涼的布料拂過臉頰,帶來好聞的、混合著陽光和植物染料的氣息。
他們在彩色的光影里穿梭,笑聲傳出很遠……
每當他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從一片靛藍色的“河流”中鉆出來時,眼前總會豁然開朗。
陽光燦爛地灑下來,不遠處,就是自家那棟熟悉的、帶著小院的土坯房。
院門口,永遠站著兩個身影。
男的穿著短褂,笑容憨厚,面容清晰;女的圍著布裙,眼神溫柔,但面容看不真切。
他們看著他,臉上帶著寵溺又無奈的笑,朝他張開手臂:“香兒,又跑去哪兒野了?爹娘找到你啦!快回家,月餅快烤好啦!”
“爹……娘……”夢中的陳香喃喃著,向著那溫暖的光影跑去,想要撲進那期盼已久的懷抱。
“香兒好想你們啊……你們為什么……從來不來看香兒……連夢里……都這么少……”
影像開始模糊,爹娘的笑容漸漸淡去。
夢中的小陳香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地仰起頭,對著那即將消散的光影,用帶著哭腔卻充滿自豪的語氣喊道:
“爹!娘!你們別擔心!香兒長大了!香兒有了兩個很好的朋友!
他們……他們拿我當家人呢!香兒也有家人了!
香兒以后……再也不會孤單了……”
月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陳香略顯蒼白的臉上。
睡夢中,他那總是微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嘴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清淺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一個孤獨了太久的靈魂,在這個象征團圓的夜晚,終于做了一個前所未有、溫暖而安詳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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