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能看到這般恢復的景象,他知道,這其中浸透了師父崔巡撫多少心血,耗費了朝廷和地方官吏多少精力,能讓百姓在災后站穩腳跟,有屋住,有地種,有口飯吃,已是不易。
然而,這份短暫的平穩,在他們出了潼關,踏入豫西地界,朝著陜州(三門峽)方向前行后,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驟然消失。
最初是零星的幾個災民,扶老攜幼,背著破舊的包袱,沿著官道邊緣蹣跚而行,面色麻木,眼神空洞。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在這這尚未回暖的天氣里,很多人身上只掛著單薄的、滿是補丁的破衣,根本擋不住寒風。
裸-露在外的皮膚,手、臉、腳踝,處處可見紅腫的凍瘡。
狗娃第一次看到時,嚇得低呼一聲,猛地縮回了腦袋,臉上的興奮勁兒也瞬間沒了。
王大牛臉色沉凝,一把將兒子拉回身邊坐好,甕聲道:“別瞎看,坐好!”
王明遠的心也隨著那些蹣跚的身影一點點沉下去。
越往東走,這樣的災民越多,從三三兩兩,漸漸變成成群結隊。
他們像是一股灰暗的、沉默的潮水,沿著道路緩慢地移動。
哭聲很少,更多的是壓抑的咳嗽聲、沉重的喘息聲,以及踩在地上的沙沙腳步聲。
有時甚至能瞥見被野狗或烏鴉啃食過的殘缺尸體,就那么突兀地倒在路邊田埂下或干涸的溝渠里,無人理會,也無法理會。
那些凍得青紫的肢體、空洞的眼窩,無聲地訴說著這場災難的殘酷。
王明遠猛地放下了車簾,胸口一陣翻涌,胃里難受得厲害。
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能勉強壓下那股想要嘔吐的眩暈感。
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剛中秀才、對世事還帶著幾分天真懵懂的少年了。
岳麓三年的苦讀,師父的教誨,周老太傅的點撥,尤其是經歷過秦陜地動、了解過官場貪腐的黑暗,他比誰都清楚,眼前這慘絕人寰的景象,絕不僅僅是天災那么簡單!
從凌汛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已經一月有余,但為何現在還是如此情形,他不用猜都能知道!
每一次大災,往往都伴隨著更可怕的人禍!
朝廷的賑災糧款,從戶部撥出,經過省、府、州、縣,一層層盤剝克扣,就像一塊肥肉過手,每一只手都要揩下一層油水,真正能落到真正災民手里的,還能剩下多少?
那些坐在暖和衙門里的官老爺們,想著的不是如何盡快救人,而是如何利用這次機會,瞞報災情,夸大損失,中飽私囊,上下打點,編織出一套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來糊弄上司、欺瞞朝廷!
他們踩著無數災民的尸骨,填飽了自已的私囊,染紅了自已的頂子!
這世道,有時候真的讓人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你明知黑暗就在那里,蛀蟲就在那里,卻難以撼動分毫。
為何?為何每次都是這樣?
老天降下災禍,百姓已然苦不堪,為何人還要作孽,讓苦難雪上加霜?
他不禁想起秦陜地動后,那些被埋在廢墟下的秦陜鄉黨,那些苦苦等待救援卻最終餓死、病死的災民……
他們等的救命糧,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被某些蛀蟲吞沒了?
王大牛一直留意著弟弟的神色,見他臉色蒼白,眼神里是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悲涼,心里也跟著難受。
他經歷過荒年(大嫂嫁進來那年就是荒年,在開頭和大嫂人物小傳中都有寫),見過賣兒賣女,見過易子而食,眼前的景象雖然慘烈,但對他而,似乎……更像是這世道常見的悲劇之一。
他心里也堵,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的無奈。
他或許覺得,三郎之所以反應這么大,是因為讀書人心腸軟,見得少。
他哪里知道,王明遠此刻的憤怒,更多是源于對那套黑暗規則的清醒認知和深惡痛絕。
“三郎,”王大牛粗聲粗氣地開口,試圖打斷弟弟那令人擔憂的沉思,“別老往外看了,心里頭難受。馬上災民越來越多,咱也得小心點,把車窗關緊些,萬一……”
他的話還沒說完,馬車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黑乎乎的小小身影毫無預兆地從路邊猛地撲了出來,幾乎是直直地撞向馬車前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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