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倫的聲音不高,卻讓帳前熱烈的氣氛瞬間冷卻下來。
陸明淵的目光從清單上移開,落在了譚倫的臉上。
這不是刁難,而是一個文官,一個監軍,對自己職責最本能的反應。
軍國大事,耗費巨大,一分一毫都來自民脂民膏,豈能有半點疏忽?
戚繼光的臉色,則在剎那間變得鐵青。
他猛地轉過身,那雙鷹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軍需官。
謊報軍需,冒領糧餉,這是軍中第一等的大罪!
輕則革職充軍,重則立斬不赦!
他戚繼光治軍,最重軍紀,最恨貪腐。
他可以容忍將士們私下里喝點小酒,罵幾句臟話。
但絕不能容忍有人將黑手伸向軍需糧草。那是將士們的命!那是大軍的根!
“張承業!”戚繼光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譚大人問你話,你為何不答?這單子上的數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撲通”一聲,那名叫張承業的校尉雙膝一軟,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將軍!末將冤枉!末將萬萬不敢謊報軍需啊!”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委屈與惶恐。
戚繼光的怒火更盛,他上前一步,厲聲呵斥道。
“冤枉?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喊冤?”
“我戚家軍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將軍息怒!”陸明淵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戚繼光的手臂。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張承業,眼神平靜,沒有半分怒意,只是溫和地問道。
“張校尉,你先起來說話。我相信戚將軍治軍嚴明,麾下斷不會有貪墨之輩。”
“這其中,想必有什么緣由。”
“你且說來聽聽,有本官和譚大人在此,斷不會冤枉了你。”
陸明淵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讓那惶恐不安的張承業稍稍鎮定了下來。
他抬起頭,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急切,語速極快地解釋道。
“回伯爺,回將軍,回譚大人!末將之所以報上這個數目,絕非是為了中飽私囊。”
“實乃是……實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他喘了口氣,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道。
“啟稟各位大人,眼下已是深秋,天氣一日冷過一日,眼看便要入冬。”
“我浙江沿海,冬季濕冷,寒風刺骨。將士們為了御寒,每日消耗的飯量本就比春夏要多出兩成不止。”
“這多出來的部分,便是為了讓弟兄們吃飽肚子,有力氣上陣殺敵!”
“再者,”他看了一眼堪輿圖,聲音愈發懇切。
“按照伯爺和將軍的計策,我部主力乃是伏兵,戰事一起,便要以最快的速度馳援樂清、平陽兩縣。”
“這兩縣之間相隔數十里,戰況瞬息萬變,我軍或許要往來奔襲數次。”
“急行軍最是消耗體力,也最難補充糧草。”
“一旦陷入苦戰,后勤補給線被倭寇截斷,后果不堪設想!”
“末將……末將必須提前備足應急的干糧和草料,以防萬一啊!”
張承業說到此處,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兵法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末將是軍需官,管的就是弟兄們的肚子。”
“我不敢想,若是戰至酣處,弟兄們卻餓著肚子,如何去跟那些兇殘的倭寇拼命?”
“與其戰時捉襟見肘,不如戰前未雨綢繆!末將斗膽多報三成糧草。”
“這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一千多號弟兄的性命,為了此戰的萬無一失啊!”
“若因此獲罪,末將……末將甘愿領死!”
說完,他再次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虎目之中,已是淚光閃爍。
帳前一片死寂。
清晨的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譚倫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的審慎與疑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震撼與愧疚。
他久在京畿,或是擔任地方文職,雖也接觸軍務,卻終究隔了一層。
他腦中的軍需耗用,是戶部冊子上那些冷冰冰的數字,是按照規制一條條羅列下來的標準。
他知道一兵一日耗米幾何,一馬一日耗料幾何。
卻從未真正設身處地地想過。
在浙江這濕冷的冬季,一個頂風冒雨、隨時準備奔襲數十里去拼命的士兵。
需要多少熱騰騰的飯食才能暖過身子,提起刀槍。
自己剛才那一句看似尋常的問話,在這些真正浴血奮戰的將士聽來,是何等的冰冷與無情?
那不是質疑,那是一種侮辱!
是對他們舍生忘死的一種褻瀆!
譚倫的臉頰微微發燙。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張承業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鄭重地拱手行了一禮。
“張校尉,是本官孟浪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誠懇。
“本官不了解浙江戰局之艱,只憑過往經驗臆斷,險些錯怪了將軍,冤枉了校尉。”
“本官在此,向你,向戚將軍麾下的一千將士,鄭重致歉!”
這位清流名士,裕王府的參政,竟當著眾人的面,向一個七品校尉低頭認錯。
張承業哪里受過這等大禮,一時間手足無措,連連擺手道。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是末將沒有提前說明緣由,也是末將的失察。”
“末將以為……以為各位大人都清楚浙江的局勢,這才……還望大人不要介意!”
戚繼光的臉色也早已由鐵青轉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