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回到府衙,并未立刻歇下,而是就著一盞孤燈,將那份關于瑞安鹽場的卷宗,又細細地看了一遍。
溫州府的夜,與京城不同。
京城的夜是繁華落盡后的沉寂,帶著皇權腳下的威嚴與肅穆。
而溫州的夜,卻像是被一張無形的、浸透了水汽與欲望的網籠罩著。
連空氣中都漂浮著金錢與權力的味道。
望江樓上的那一幕,不過是這張網對他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次試探。
他知道,汪智權這樣的人,耐心是有限的。
當糖衣失效,緊隨而來的,必然是炮彈。
果不其然,五日后,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便被送到了他的案頭。
城西的米鋪一條街,汪家的一名護衛,因為一斗米的成色問題,與一個賣米的百姓起了爭執。
語不合,拳腳相向,最終那百姓被打斷了一條腿,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事情發生時,巡街的衙役恰好“路過”,當即將人犯扣下,送到府衙。
案子不復雜,人證物證俱在,但棘手的是,那名護衛的身份。
府衙的推官將卷宗呈上來時,神色頗為為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陸大人,這……這打人的是汪家的護衛,名叫汪福。您看……”
下之意,不而喻。
陸明淵面無表情地翻看著卷宗,紙上那潦草的字跡,記錄著深入骨髓的蠻橫。
“依大乾律,尋釁滋事,傷人致殘,該當如何?”
他淡淡地問道,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推官額上滲出細汗,支吾道。
“當……當杖八十,徒一年,并賠付湯藥費。”
“那就依法辦理。”
陸明淵合上卷宗,語氣平靜。
“即刻升堂,審案。”
推官愣住了,他本以為這位少年同知會像前幾任一樣,將此事壓下,或是尋個由頭,讓雙方私了。
畢竟,為了一個泥腿子,得罪溫州府的地頭蛇汪家,實在是不智之舉。
可他看著陸明淵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不知為何,竟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得躬身領命,心中卻已是叫苦不迭。
審案的過程毫無波瀾。
那名叫汪福的護衛,起初還一臉倨傲,以為不過是走個過場。
當聽到陸明淵的宣判時,整個人都懵了。
“杖八十,發配臺州府服役一年,另賠償傷者白銀五十兩。”
“大人!小人是汪家的人!您不能……”
“拖下去,行刑。”
陸明淵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
堂下的百姓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
他們看著那不可一世的汪家護衛被衙役們像拖死狗一樣拖下去。
緊接著,外面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杖擊聲和凄厲的慘叫。
眾人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與不敢置信。
多少年了,在溫州這地界,還從未見過有官敢如此不給汪家面子。
陸明淵端坐堂上,面沉如水,直到八十杖打完,才宣布退堂。
他知道,他這一杖,打在汪福的身上,卻也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汪智權的臉上。
第二日午后,一頂青呢轎子便停在了同知衙門外。
汪智權親自登門了。
他依舊是一身月白長衫,依舊是那副儒雅溫和的模樣。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與愧疚,對著陸明淵一揖到底。
“陸大人,是在下管教不嚴,讓家中惡奴驚擾了地方,給大人添麻煩了。”
“汪某在此,給大人賠罪了。”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仿佛昨夜被打的不是他的臉面。
陸明淵虛扶一把,語氣平淡。
“汪三爺重了。下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依法辦案,乃是本分,談不上麻煩。”
兩人在簽押房內坐下,下人奉上清茶。
汪智權嘆了口氣,滿臉痛心疾首。
“都怪我平日疏于管教,才讓這些奴才變得如此無法無天。”
“我已經著人送去了兩百兩銀子,安頓那受傷的百姓。”
“只是,我心中實在有愧,愧對陸大人這般清正廉明的好官。”
他說著,從身旁的長隨手中接過一個精致的紫檀木長盒,親手推到陸明淵面前。
“陸大人,這是前朝畫圣吳道子的一幅《松下觀瀑圖》的仿本。”
“雖是仿本,卻也是出自宋代名家之手,聊表汪某的一點歉意。”
“區區薄禮,還望大人不要嫌棄,只當是為我這不懂事的家奴,賠個不是。”
盒子打開,一幅古意盎然的山水畫卷緩緩展開。
畫中山石嶙峋,古松蒼勁,飛瀑如練,氣韻生動,這哪里是仿品?
這分明就是真跡!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黃金美人,是試探你的底線。而這風雅的字畫,則是攻心之策。
收了,便是同道中人,你欠我一個人情,日后行事便要掂量一二。
不收,便是徹底撕破臉皮,不留半點余地。
簽押房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陸明淵的目光在那畫卷上停留了片刻,隨即緩緩抬起,望向汪智權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像一道清洌的泉水,沖淡了這滿室的機心。
“汪三爺有心了。”
他伸出手,卻不是去接那畫卷,而是將那紫檀木盒的蓋子,輕輕地合上了。
“此畫意境高遠,筆法超然,確是珍品。”
“只是,下官年幼,于書畫一道,不過是門外漢,如此珍品放在我這里,實屬明珠暗投,辜負了汪三爺的一番美意。”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
“至于那惡奴傷人之事,國法已有公斷,是非曲直,自有定論。”
“汪三爺既已賠付了傷者,此事便算了結。”
“這畫,下官是萬萬不能收的。請三爺,收回吧。”
汪智權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僵住。
他看著陸明淵那雙干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眸子,那里面沒有貪婪,沒有欲望,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他只看到了一片平靜的湖水,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