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崎齒想到了自己,當他在亂軍危城之中茫然無助時,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說了。”
鄧先生笑道:“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陰雖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堅固,守城器具備,柴禾糧草充足,這便是我讓人棄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備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齒點了點頭,略為動搖的心安定了下來,他又開始走到軍民中間,向他們發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頭,為城垛加添磚塊,進展不錯。但另一方面,城墻下面滋生的那堆搖搖欲墜的建筑,又十分礙眼,它們緊貼城墻,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壺,其中有商鋪、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閭。
按照墨者守城的規矩,城內十步之內的建筑,都必須清空,半點不留,否則很容易被敵軍拋射的煙矢點燃,引發混亂。
安排人去拆除這些建筑后,崎齒又對一個楚國軍吏補充道:“在城內,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層泥。”
他負責指揮城下籌備守城,而苦離是個笨人,話語不多,只是掛著劍,去幫助百姓們扛沉重的土袋。
而鄧先生,則是他們的主心骨,此時正在城頭讓工匠們安放墨者的利器:連
弩車!
這種置于城墻上的機械,用大小一圍五寸的木料做一個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陸續射出長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殺傷力極大!但需十個人才能操作,鄧先生只能臨時教導一些城內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敵時能派上用場。
三位墨者及城內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緊張的御敵準備,被傍晚時分急促的鳴金聲打斷了!
“秦軍來了!”
尖銳的呼喊響徹城頭,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紛紛上城頭御敵。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陣的。每五十步的城墻,除了六十名兵卒外,還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計百人。城下守樓士卒,一步一人,以此為標準,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內的人手,勉強能夠按此標準,將城頭站滿。
本該是喧嘩而混亂的場面,然而,城頭的楚國軍民,都驚恐不安的看著遠處的敵人,除了報警的鼓聲金聲,城墻上面鴉雀無聲
崎齒也爬上城頭,站到了鄧夫子和苦離的身邊,他這下明白,為何眾人都不語了。
他看到,兩里開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黑甲秦卒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列列戰車騎兵護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他們踩著一致的步伐,推著趕制出來的攻城器械,堅定的朝汝陰走來。
這就是秦軍啊……
城墻上,楚國人使勁壓抑著胸中的恐懼,許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望著敵人向城墻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隨著秦軍前進的步伐而神經質的跳動著。
崎齒亦然,這個加入墨者才兩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賁伐楚的戰爭里,那些可怕的秦軍,還有自己妻兒的死。
“崎齒,你的腿在抖。”
鄧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齒,那雙蒼老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現在下城,現在退出墨者,還來得及……”
鄧先生已經活的夠久了,也參加了無數次戰爭,早已經看淡了死亡,面對眼前強大的秦軍,他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反倒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寬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于此地,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卻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齒,他完全可以褪下這身褐衣,繼續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齒卻挺直了腰桿,輕聲道:“是風!”
他露出了一口爛牙,笑道:“是風吹得我的腿在抖!”
腦子愚笨的苦離疑惑地張開了寬厚的手掌,卻發現,城頭沒有一絲風。
但在崎齒眼中,卻是有的,那無形的風,正在遠處一里外匯聚成風暴,卷著黑壓壓的層云,朝汝陰城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
然而身為墨者,不會對任何強權屈服低頭!
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與苦離一起,并肩站在了鄧夫子左右。
……
汝陰城下一里外,奉命作為后續部隊,掩護先登之士奪城的黑夫率長,正在這層云之中,帶著手下千人逐漸向前推進。
抬起頭時,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陰城頭,兩股站站的楚國軍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并肩站立,笑對死亡……
他們就像是這個大時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條固執的鮭魚,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時移,學著隨波逐流時,卻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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