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丹虎出船艙口守著時,黑夫才往自己口中灌了些淡水,眼看巴忠似笑非笑,便道:“我見君與其余人皆不同,不僅能說夏,穿夏服,還知道典故,不似巴人,卻似秦人……”
巴忠道:“我家乃是當地君長,從小母親便請了夫子來教我語、文字、禮儀,也習慣了穿秦人的衣裳,梳秦人發式。而且嚴格算起來,我昨日自稱蠻夷,其實是錯的。”
他指著自己道:“在戶籍上,我其實是個‘夏子’!”
“夏子?”
黑夫在江陵也翻閱過專門管理道上蠻夷的《屬邦律》,見到這個詞,頓時了然。
他記得那律文上有這么一段法律答問“真臣邦君長有罪,應判處耐刑者,可使以錢贖罪。”
又問,什么叫“真”?答臣屬于秦的臣邦蠻夷父母生子,稱為真。
什么叫“夏子”?答父為秦人,母為臣邦蠻夷
,其子稱為夏子。父為臣邦蠻夷,母親是秦人,其子也稱為夏子……
可以這么理解,“真”就是少數民族戶口,“夏子”就是秦人戶口。有趣的是,秦國規定,只有父母同為少數民族,生下的孩子才是少數民族戶口。而不管父親還是母親,只要有一方是秦人,生下的孩子就不能是少數民族,只能是秦人戶口……
這項制度就很令人玩味了,秦王并巴中,以巴人內五氏,外八部為蠻夷君長,賜予他們不更爵位,枳縣巴氏甚至被封為大夫,對其繳納的租賦進行減免。
與此同時,秦國又往巴地移民,鼓勵當地巴人君長世尚秦女,秦人的戍卒流放犯也被鼓勵迎娶巴女。
這項措施結合《屬邦律》里不同族屬成婚生娃如何落戶的規定,勢必產生一個必然結果真正的巴人越來越少,秦巴混血,卻被認為是秦人的當地人越來越多。
數十年過去了,原本全是巴人,極少秦人的枳道,通婚數代后,如今已有大半人口是編戶齊民的秦人,順利改道為縣。巴人君長們也在秦女母親,妻子的影響下,漸漸被同化為秦人……
眼前的巴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雖然他心里依然自認為是巴人,見到秦吏時說一句“我蠻夷也”,但這種身份認同的堅持,不知道還能維持幾代人。
“這個點子,據說是張儀隨司馬錯征服巴郡后想出來的……”
既有懷柔減免之策讓巴人諸部臣服于秦,又能將巴人上層同化,潤物無聲間改變當地秦人巴人的人口比例。
這或許就是秦人征服巴蜀,將這兩處永久納入華夏版圖的成功原因吧。
“而且這么說來,巴寡婦清可能也是個秦女,不是巴人?這倒是個大發現。”
如此想著,黑夫也與巴忠一同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吃了朝食用巴地井鹽腌制的魚。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夷道快到了!”
……
黑夫和巴忠來到外面一看,卻見大船的苘(qing)麻布帆已經展開,這是硬質的平衡縱帆,好讓東風幫船只減速。
木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黑夫拉住欄桿,朝遠處的陸地遠眺。
他們已經靠到了大江南岸,正緩緩繞過一個林木茂盛的陸岬,小心避開那些長滿松樹的峭壁。前方不遠處,正是夷道簡陋的碼頭。
船上的人在跑來跑去拉繩子,黑夫則仔細觀察著碼頭的情況。
這碼頭,休說與江陵相比,連夷陵都大為不如,簡陋到只停泊著幾艘漁船,漁夫們在兜售水產,幾個赤條條孩子在岸邊玩耍消暑,看上去倒是一片祥和。
夷道那同樣極其粗陋的縣城,就在碼頭以南兩里外,黑夫已能看到土黃色的低矮墻垣。
黑夫很擔心,因為夷道的編戶齊民,僅僅是集中在縣邑的數百戶,就算每戶征兵,也僅能湊出五六百人,當地的巴人卻有一兩萬……
以寡敵眾,行么?
巴忠倒是對城垣邊上那條河流更感興趣“那便是夷水,廩君誕生的武落鐘離山,就在上游三十里外……”
黑夫下船時,兩個守在碼頭的小吏正好過來檢查這大船載了什么,若是要投入本縣市場,就得依法征稅。
然后黑夫亮出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書信、虎符,小吏們便立刻下拜。
“速速帶我去見縣長,縣尉!”
聽了黑夫的要求,兩小吏面面相覷,稟報道“縣長和縣尉,都不在縣城……”
黑夫一驚“他們去了何處?”
小吏一臉懵懂地說道“縣長昨日接到消息,今早便去武落鐘離山,處理兩個部落爭地糾紛了!縣尉亦帶縣卒隨行!如今城內唯縣丞留守。”
“不好!”
黑夫和巴忠對視一眼,暗道不妙。
“吾等還是來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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